一等风流(古龙小说「多情剑客无情剑」67、68章)
第六十七章 武学颠峰
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宫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,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——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。
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,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,筷子已急箭般射出,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。
上官金虹道:“带下去,看仔细。”
黄衫大汉一伸手,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。
西门玉嘴唇在动,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。
上官金虹淡淡道:“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,我陪你一条命,否则,你就白死。”
没有人敢说话,没有人敢动。
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,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。
只听一声惨呼,过了半晌,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,躬身道:“已看过了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有没有?”
黄衫大汉道:“没有,他肚子是空的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好——”
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:“在我面前说谎话,就是这种下杨,各位明白了么?”
大家拼命点头。
上宫金虹道:“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?”
大家抢着道:“饿……饿……”
每个人都抢着挟了块菜,放在嘴里,怎奈牙齿打战,哪里能咬得动,只有苦着脸,整块的咽下去。
突然间,一个人湿淋淋的闯了进来,筒在门口,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,茫然四下转动着,喃喃道:“穿红衣服的人……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?”
阿飞!
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。
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,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
他目光虽已呆滞,神情虽然狼狈,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!
只要他手上有剑,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。
龙啸云不由自主的往后退。
阿飞已扑了过去。
剑光在闪动,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。
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,转身就逃。
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,人还未到,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。
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,此刻眼睛突然一亮,悄悄用脚一勾,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,挡住了阿飞的路。
阿飞竟没有瞧见,“噗”的,人已被椅子绊倒,平平的跌了下去,掌中剑也脱手飞出。
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!
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,剑光一闪,逼住了阿飞的后脑。
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。
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。
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,石像般坐在那里,动也不动。
他不动,就没有人敢动。
龙啸云陪笑道:“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,罪已当杀!”
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,忽然道:“屋外有条狗,你瞧见了么?”
龙啸云怔了怔,道:“好像是有一条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若要杀这人,还不如杀那条狗。”
龙啸云又怔了怔,陪笑道:“大哥说的是,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。”
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你呢?”
龙啸云道:“我?……”
上官金虹道:“他不如狗,你却连他都不如,狗见了他,也不会逃的。”
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。
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,道:“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。”
大家立刻应声道:“绝不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连他们都不肯,何况我……”
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,缓缓道:“我看你和那条狗真是难兄难弟,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。”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,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?
龙啸云满头大汗洋洋而落,吃吃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龙小云忽然走过来,拿下了他掌中的剑,缓缓道:“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,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,而且祸及家父,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,本当血溅当地,以谢家父,只惜慈母在堂,犹未尽孝,不敢轻生……”
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,将自己在手齐腕剁了下来。
大家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。
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,却还是咬着牙,将断手拾了起来,放到上官金虹面前,咬着牙道:“帮主可满意了么?”
上官金虹神色不变,冷冷道:“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?”
龙小云嘎声道:“晚辈……”
一句话未说完,他终于支持不住,晕了过去。
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,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,还是呆晃的站在那里。
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看在你儿子的份上,你走吧,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!”
阿飞终于站了起来。
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,也没有瞧见别的人,目光茫然转动着,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,立刻扑了过去,一把抓在手里。
他抓得那么紧,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。
“叮”的一声,酒壶却突然被击碎。
酒流下。
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,但手已在发抖。
上官金虹冷冷道:“这酒是给人喝的,你不配!”
他随手摸出块银子,远远抛在地上,道:“你若要喝酒,自己买去。”
阿飞抬起头,茫然望着他,慢慢的转过身,慢慢的走过去。
银子就在他脚下。
他呆呆的瞧着这块银子,良久良久,终于慢漫的弯下腰……
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。
——他笑的时候,比不笑更残酷。
突然间,寒光一闪。
一柄刀闪电般飞来,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。
阿飞的脸一阵扭曲,抬起头,整个人突然僵硬。
一个人站在门口,瞧着他,柔声道:“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。你若要喝,我去替你倒一杯。”
桌上还有一壶酒。
这人竟真的走过去,倒了一杯,送到阿飞面前。
没有人说话,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。
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。
他只是静静的瞧着这个人。
这人不太高,但也不矮,穿的衣服很破旧,两鬓已有了华发,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拓、很潦倒的中年人。
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,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,非但没有阻止,连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上官金虹说出的话,从来没有人敢违抗!
但这次,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,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。
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。
他痴痴的望着这杯酒,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,慢慢的从眼睛里流了出来,滴在酒杯里。
他一向只肯流血,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。
落拓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,热泪已盈眶,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。
这微笑竟仿沸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。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。
他也没有说话。
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,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。
阿飞的手在抖,不停的在抖,忽然猛吼一声,将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,转身冲了出去。
落拓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。
突然上官金虹喝道:“等一等!”
他迟疑着,脚步终于停下。
上官金虹缓缓道:“既然要走,就不该来,既然来了,又何必走?”
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,忽然淡淡一笑,道:“不错,既然来了,又何必走?”
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,现在才慢慢的转过身。
他的目光,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。
火花!
两人目光相遇,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。
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,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,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。
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。
上官金虹的眼睛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,能抓注任何人的魂魄。
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,碧空如洗的穹苍,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。
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。
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!
看到了这双眼睛,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。
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准。
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:“你的刀呢?”
这人的手一反,刀已在指尖!
小李飞刀!
看到了这柄刀,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!
是李寻欢!
李寻欢毕竟来了!
手,出奇的稳定,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。
手指纤长,有力,指甲修剪得很干净。
这只手看来,拿笔还比拿刀合适,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,最可怕的一只手。刀,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。
但在这只手里,这把平凡的刀,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,杀气!
上官金虹漫漫的站了起来,慢慢的走到李寻欢对面。
现在,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。
可是他的手还在袖中。
上官金虹的“龙凤双环”二十年前就已震惊天下,“兵器谱”中排名第二,名次还在“小李飞刀”之上!
近二十年来,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。
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,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?
现在,他的环是否已在手中?
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,转向上官金虹的手。
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。
手是空的。
李寻欢道:“你的环呢?”
上官金虹道:“环已在。”
李寻欢道:“在哪里?”
上官金虹道:“在心里!”
李寻欢道:“心里?”
上官金虹道:“我手中虽无环,心中却有环!”
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。
上官金虹的环,竟是看不见的!
正因为看不见,所以就无所不在,无处不至。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,已到了你咽喉,已到了你灵魂中。
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,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!
“手中无环,心中有环!”
这正是武学的巅峰!
这已是“仙佛”的境界!
别人不懂,李寻欢却懂得的。
别人甚至有些失望。
——大多数人,都要看到那样东西,才肯承认它的价值,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,价值还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。
在这一瞬间,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,似已将李寻欢压倒。
上宫金虹道:“七年前,我手中已无环。”
李寻欢道:“佩服。”
上宫金虹道:“你懂?”
李寻欢道:“妙渗造化,无环无我。无迹可寻,无坚不摧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好,你果然懂!”
李寻欢道:“懂既是不懂,不懂既是懂。”
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。
除了他们两人外,谁也不懂。
不懂,所以恐惧……
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,俏俏往后退入了屋角。
上官金虹凝注着李寻欢,突然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。”
李寻欢道:“上官金虹只何尝不是上官金虹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你本是三代探花,风流翰林,名第高华,天之骄子,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?”
李寻欢笑了笑,淡淡道:“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你还能走?”
李寻欢沉默了半晌,也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是不想走,也是不能走!”
上宫金虹道:“好,请出招!”
李寻欢道:“招已在!”
上宫金虹不由自主,脱口问道:“在哪里?”
李寻欢道:“在心里,我刀上虽无招,心中却有招。”
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!
谁也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,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。
但环已在,招已出!
每个人都似己感觉到它的存在。
他们虽然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,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情况中,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!
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,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。
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!
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!
他狂奔着,既不知在想什么,也不知要做什么。
他在逃避。
但逃到哪里去呢?逃到几时?
他永远也逃不了的!因为他所逃避的,正是他自己:
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,没有声音,也没有动作。
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,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,在皮肤上流过。
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,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。
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,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。
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。
在这刹那间,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!
倒下去的是谁呢?
“小李飞刀,例不虚发!’
二十年来,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!
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,是不是更可怕?
两个人都很镇定。
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。
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?
阿飞已倒了下去,倒在地上喘息着,良久良久,他才抬起头,茫然囚顾,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?
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。
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自杨正在秋风中颤抖。
圆廊上朱帘半卷,小门虚掩,碧纱窗内悄无人声。
这正是他昨夜发狂沉醉的地方。
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。
虚掩的门开了,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,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,脸又缩了回去。
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发狂沉醉过的人。
第六十八章 神魔之间
阿飞突然跳起来,站过去。
“砰”的门竟关了,而且上了栓。
阿飞用力敲门。
过了很久,门里才有声音:“谁?”
阿飞木然的道:“我。”
门里的声音问:“你是谁?”
“我就是我。”
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:“这人原来是疯子。”
“听他说话的口气,就好橡是这里的主似的。”
“谁认得他?”
“谁知道他是什么人?他自己在活见鬼。”
这些声音很熟悉,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,诉了多少柔情蜜意,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?
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,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。
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部在瞪着他。
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,蜜意如油。
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,水已结成冰。
阿飞踉跄冲了进去,抓起酒壶,是空的。
“酒呢?”
“没有酒!”
“去拿!”
“为什么要去拿?这里又不是卖酒的。”
阿飞扑过去,抓住了她的衣襟,大声道:“你们难道全部不认得我了?”
美丽的眼睛冷冷的瞧着他,冷冷道:“你认得我?你知道我是谁?”
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,茫然四顾,喃喃道:“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?”
只听一人淡淡道:“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,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!”
甜蜜的语声,更熟悉。
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。
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,不愿去看她,不敢去看她。
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,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,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。
但现在,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。
她还是以前的她。
可是他,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!
还是没有声音,没有动作。
屋梁上的灰尘,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。
是被风吹落的?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?
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!
李寻欢没有动!
突听一人道:“动即是不动,不动即是动,你明白么?”
声音很苍老,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。
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?
另一人带着笑道:“既然如此,打就是不打,不打就是打,那么又何必打呢?”
这声音清脆而美,如黄茸出谷。
但她的人,还是谁都没有瞧见。
老人道:“他们要打,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。
少女吃吃笑道:“你说他们不懂,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。”
这两句话说出,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,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。
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。
若连他们都不懂,世上还有谁懂?
老人道:“他们自以为‘手中无环,心中有环’,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,其实还差得远哩!”
少女吃吃笑道:“差多远?”
老人道:“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。”
少女道:“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。”
老人道:“要手中无环,心中也无环,到了环即是我,我即是环时,已差不多了。”
少女道:“差不多?是不是还差一点?,
老人道:“还差一点。”
他缓缓接着道:“真正的武学巅峰,是要能妙渗造化,到无环无我,环我两忘,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,无坚不摧。”
说到这里,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。
少女道:“听了你老人家的话,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。”
老人道:“哦?”
少女道:“禅宗传道时,五祖口念佛揭:‘身如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,时时勤拂拭,不使留尘埃’。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。”
老人道:“这道理正如‘环即是我,我即是环’,要练到这一步,已不容易。”
少女道:“但六袒惠能说的更妙:‘菩提本非树,明镜亦非台,本来无一物,何处落尘埃。’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。”
老人道:“不错,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,到了这一步,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。”
少女道:“这么说来,我学的真谛,岂非和禅宗一样?”
老人道:“普天之下,万事万物,到了巅峰时,道理本就全差不多。”
少女道:“所以无论做什么事,都要做到‘无人无毯,物我两忘,时,才能真正到达化境,到达巅峰。”
老人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少女叹了口气,道:“我现在总算明白了!”
老人淡淡道:“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,到了‘手中无环,心中有环’时,就已沾沾自喜,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面已,要登堂人室,还差得远哩。”
少女道:“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,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?”
老人也叹了口气,道:“一点也不错。”
听到这里,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。
上官金虹突然道:“是孙老先生么?”
没有人答应。
上官金虹道:“孙老先生既已来了,为何不肯现身一见?”
还是没有人答应。
风吹窗户,吹得窗纸艘艘的直响。
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,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。
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,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。
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,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,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。
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!
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神龙见首不见尾,孙老先生庶几近之。”
上官金虹沉着脸,冷冷道:“道理人人都会说的,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。”
李寻欢笑了笑,道:“能说得出这道理来,已经很不容易了。”
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,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骚动声。
然后,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。
崭新的棺材,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。
四人竟然将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。
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,厉声道:“你们走错地方了,出去!”
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,嘬懦着道:“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?”
黄衣大汉道:“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?”
脚夫道:“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,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宫老爷的。”
黄衣大汉怒道:“你是在找死,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。”
脚夫陪笑道:“这是上好的楠木寿材,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。”
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。
上官金虹突然道::‘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?”
他的声音一发出,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。
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,怔了半晌,才吃吃道:“是位姓宋的老爷,付了四两银子,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‘高贵厅’来,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姓宋?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脚夫道:“是个男的,年纪好像不太大,也不小了,出手很大方,模洋却没有看见。”
另一人道:“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床上叫起来的,而且先吹熄了灯,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。”
上官金虹沉着脸,既不觉得意外,也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。
那脚夫又道:“这口棺材的份量不轻,里面好像……好像有人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打开来瞧瞧。”
棺盖并没有钉封,立刻被掀起。
就在这一刹那间,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。
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,甚至连眉都没皱,嘴角都没有牵动。
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。
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,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。
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。
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,平时虽然看不到它,但到了必要时,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。
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,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,有人是逼不得已,不得不以笑脸迷人,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。
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!
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?
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!
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!
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。
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,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。
现在,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?
是谁掘了这尸体?
是谁送到这里来的?有什么目的?
李寻欢目光闪动着,似乎想得很多。
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越来越厚,沉默了很久很久,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:“以前你见过他?”
李寻欢叹了口气,道:“见过!”
上官金虹道:“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?”
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,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,芽着崭新的寿衣,身上既没泥沙,也看不到血渍。
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。
伤口在咽喉上,入喉下七分。
李寻欢沉吟着,道:“我想……他死得并不痛苦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你是说他死得很炔?”
李寻欢叹道:“死,并不痛苦,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,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。”
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,就像是已睡着了。
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,已不知被谁抹平了。
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,但眼睛却不能。
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,盯着李寻欢,一字字道:“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,世上并不多。”
李寻欢道:“不多,也许不会超过五个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你也是其中之一。”
李寻欢慢慢的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我是其中之一,你也是。”
上官金虹厉声道:“我怎会杀死池?”
李寻欢淡淡道:“你当然不会杀他,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,能杀他的人,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,杀了他的人,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。”
他慢慢的接着道:“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,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。”
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,但眼睛还是盯着他。
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,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。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,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。
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,打击别人。
现在,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,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。
血浓于水,儿子毕竟是儿子。
无论对谁说来,这打击都不算小。
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,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。
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,就将是一柄铁锤,他脸上刀刻核桃壳般的面目,几乎已被打得粉碎。
他已无法忍受,突然道:“你我这一战,迟早总是免不了的。”李寻欢点了点头,道:“是免不了的。”
上官金虹道:“今天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