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新资讯!《七剑下天山》二十四 漠外擒凶 ; 二十五 牧野飞霜 ;二十六 品茗谈心
第二十四回 漠外擒凶 石窟绝招诛怪物 草原较技 天山神剑伏奇人
凌未风猜到几分,心头一凛,问道:“哪个老怪物?”傅青主道:“铁扇帮的帮主尚云亭。”凌未风道:“闻说这老怪物颇有独门武功,软的硬的全都不吃,黑道白道全不卖帐,虽然混账,却还不是顶坏的人,如何会同人妖郝飞凤在一起?又如何会去找武元英的晦气,这却真是出奇!”
众人快马加鞭,百多里路,不过半天就赶到了,村庄上的人急忙迎接,武大娘喜道:“傅伯伯来了,成化的爹有救了!”傅青主与武琼瑶进入内室,只见武元英面色淤黑,气若游丝,见了故人,嘴唇微动,却说不出话来,傅青主仔细验视,替他把脉,说道:“不碍事,不碍事。”急忙替他放血,并推拿有关的穴道,然后取出一块药饼,给他嚼碎吞了。过了片刻,武元英面色好转,叫道:“好狠毒的老东西!”在床头下取出一支黑色的毒箭,说道:“不是我这几根老骨头还熬得住,可见不着你了!”武元英一向在西北,而尚云亭则在江南,两人从未见过面,武元英道:“昨晚我斗那两个贼人,老贼的武功虽强,我还挡得住他。他那把铁扇起初施展的也不过是点穴功夫,不料到了后来,越斗越急,我的刀尖碰在他的扇上,蓬的一声,就飞出了,几枝毒箭,暗器原来是藏在扇子内的。”尚云亭的毒箭,本来见血封喉,幸在武元英几十年功夫,非比寻常,这才熬得到傅青主到来。傅青主心中暗叫“好险”!刚才他说得“不碍事”,只是安慰武谅瑶的,现在见武元英已真的不碍事了,这才松了口气。
傅青主不许武元英多说话,叫武琼瑶侍候他休息,自出外堂。武大娘和天地会的弟兄早宰了几只肥羊,备好水酒款待。众人等一路上吃的都是干粮,嘴里早淡出鸟来,大块肉,大块酒,吃得很是高兴。武大娘悄悄地对傅青主道:“傅伯伯,你瞧那两个贼人还会不会来?”傅青主道:“我就担心他不来!”想了一会,叫武大娘唤武琼瑶出来,叫她和易兰珠不要携带武器,到村里村外走了一转,又对武大娘道:“嫂子,请恕我无礼,我想请嫂子开设灵堂,门口挂白,假装办丧事。”武大娘道:“为什么?”傅青主轻声道:“引敌人来呀!这两个怪物,尤其是那个人妖,我早就想把他除了!”武大娘和丈夫一向豁达,进去和他说了,武元英哈哈笑道:“我这条命也是傅老哥子救的,我还有什么忌讳?要装假就要装得像一点,叫琼儿逐户去报丧。”
傅青主替武大娘安排完毕,叫武琼瑶和易兰珠在原来的房间睡觉,自己和石天成则在邻房,石大娘和武大娘同住,凌未风在外面巡视。布置得非常周密,不料一连两晚,敌人都不来。傅青主道:“我看敌人一定会来的。不能松懈。”果然第三晚的下半夜,敌人真个来了,武琼瑶几乎着了道儿。
铁扇帮的帮主尚云亭和人妖郝飞凤远来回疆,其中却有一段缘故。他们是给孟武威和石振飞迫得远走高飞的,孟武威的儿子孟坚那次给纳兰相府保缥,几乎挫折在郝飞凤手上,因此自北京大劫天牢之后,孟武成就携子下江南,并约得石振飞相助,把铁扇帮的垛子窑挑下,尚云亭败给石振飞的蹑云十三剑,郝飞凤也几乎给孟武威的铁烟杆打死,尚云亭仗着一身精纯的武功,输了一招,就脱出身来,掩护郝飞凤逃走,后来委实在江南站不住了,这才遁到漠外。
却说凌未风在外面把风,三更过后,毫无动静,无聊得很,抽出伊士达临终时送给他的那一把宝剑来,这把剑古色斑斓,寒光透射,式样和中士的剑又有不同,他把玩了一会,忽见村头人影一闪,把剑一横,就奔上前去。前面来的乃是三个番僧,凌未风征了一怔,心想尚云亭和郝飞凤自己虽然没见过,但总不会是番僧吧?正想发问,为首的番僧忽然咦了一声,走了上来,翻着怪眼问道:“你这厮从何得到这把宝剑?”凌未风道:“这把剑与你有何关系?”番僧冷笑道:“你可知这把剑的来历?”凌未风道:“什么来历我可不管,我只知道它是杨云骢的东西!”番僧叫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杨云骢的东西?杨云骢是个强盗,他若不是死在江南,我会把他的骨头挖出来打三百鞭!”凌未风最敬爱自己的大师兄,闻言忍着一股怒气,问道:“你莫非就是天蒙禅师?”番僧得意笑道:“原来你也知道老佛爷的名字,那么你也该知道这把剑是我的东西了。你乖乖送上,老佛爷可饶你一条校狐,要不然,哼,教你找杨云骢去!”凌未风心想:天蒙禅师当日率门下弟子围攻自己的师兄,给师兄缴去他的宝剑,送给伊土达,说起来这番僧怪不得谁。只是现在己过了二十多年,不知他是好是坏,若然他已改过,那么清兵入侵在即,蒙藏回疆的人都应齐心抗敌才是,不值得为了一把剑而得罪他。正踌躇间,那番僧又喝道:“你给不给?你是什么人?敢抗老佛爷之命!”凌未风道:“我就是杨云骢的师弟!”番憎板着脸孔问道:“我只知杨云骢有一个师弟楚昭南,怎么现在又钻出一个来了?你若是杨云骢的师弟,那么你也得听你现在的师兄的说话。”凌未风扬眉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天蒙禅师哈哈笑道:“你还不知道吗?那你准是假冒的了!楚昭南带官兵到了回疆,派人入藏向我赔罪,替他死去的师兄求饶,叫我帮他平定蒙藏!他答应给我找回宝剑,若找不回,就把他的游龙剑送我哩!这把剑既在你手中,那还有什么可说!”凌未风忽然圆睁双眼,喝道:“我本不想要这把剑的,现在却偏不给你,有本事你就来取!”
天蒙禅师喝道:“徒儿,替我把这狂徒拿下!”两个少年番僧左右扑上,凌未风兀立如山,四只拳头同时打到身上,只听得“蓬蓬”两声,跌倒的不是凌未风,却是那两个少年番僧!天蒙禅师虎吼一声,忽然脱下大红僧袍,迎风一抖,似一片红云直罩下来。凌未风见来势凶猛,身移步换,避过来势,一手抓着袍角,只觉如抓着一块铁板一般,知道天蒙的武功也已登峰造极,暗运内力,一声裂帛,撕下了半边僧袍,天蒙禅师那半截僧袍已横扫过来,左掌呼的一声也从袍底攻出,凌未风身子陡然一缩,只差半寸,没给打着,天蒙禅师骤失重心,晃了一晃,凌未风腾地飞起一脚,天蒙禅师居然平地拔起两丈多高,手中僧袍,再度凌空扑击!
天蒙是西藏天龙派开山祖师天龙禅师的师弟,自二十多年的输给杨云骢之后,回到西藏,潜心再苦练了二十年,功力远非以前可比,竟然和凌未风打了许久,未露败象。
再说武琼瑶和易兰珠同住一室,午夜过后,尚未见动静,武琼瑶道:“博伯伯这个计策又怕不行,敌人未必会来。”易兰珠逼:“还是小心防备得好。”武琼瑶道:“外面有凌大侠把风,敌人若来,只悄未进入庄内,就给他收拾了,还轮到我和你动手吗?”她累了三晚,不觉打起瞌睡。易兰珠却仍打点精神,仗剑防守。过了一阵,忽然有股香气从窗外吹进来,令人昏昏欲醉,易兰珠大叫一声不好,窗外已飞进两个人来,为首的人阴声怪气笑道:“哈,哈,两个花姑娘都在这里!”易兰珠侧的一剑刺出,郝飞凤举扇一挡,铿锵一声,铁扇已给斩断,几十枝梅花针飞射出来,易兰珠舞起宝剑,一片铮铮声响,把梅花针都激得反射回去,郝飞凤绝未料到易兰珠如此厉害,手忙脚乱,尚云亭大袖一挥,梅花针全给震落,身形起处,竟如苍鹰扑兔,向武琼瑶抓去。
练武的人,最为警醒,武琼瑶刚刚入睡,一闹就醒过来,只是迷迷糊糊,竟没气力,尚云亭扑地抓到,危急中武琼瑶忽想起白发魔女的独门绝招“无常夺命”,就地一滚,纤足飞起,踢尚云亭腿弯的“白市穴”,尚云亭身子一缩,武琼瑶已滚过一边,易兰珠一剑自后刺到,尚云亭反手一拿,五指如钩,向易兰珠的手腕抓到,易兰珠剑如飞凤,一转手腕斜刺出去,尚云亭步似猿猴,铁扇起处,又已指到易兰珠胁下,易兰珠只觉脑痛欲裂,剑法虽然精妙,却敌不住尚云亭,只好连连闪躲。尚云亭见易兰珠吸了迷香,武功还是如此了得,不禁骇然。郝飞凤乘机去抓武琼瑶,忽然窗外一声冷笑,郝飞凤咕咚一声,倒在地上,尚云亭扬手一挥,一圈金光反射出去,大声叫道:“贼婆娘敢施暗算?”
石大娘回身一闪,尚云亭飞箭般地穿出窗去,石大娘的五禽剑当头压下,尚云亭喝声“打!”铁扇一点石大娘手腕,石大娘冷笑一声,回剑横扫,瞬息之间,进了四招,尚云亭大吃一惊,飞身便逃。暗角处,蓦然又转出一个儒冠老者,长须飘飘,尚云亭举扇横拨,那老者剑招极慢,但却有极大潜力,尚云亭扇搭剑身,正想来个“顺水推舟”,上削敌人握剑的手指,不料铁扇竟给敌人的剑粘住,休说上削,连移动都难,尚云亭急运足十成内力,向外一探,左掌也使了一招擒拿手,才解了敌势,一晃身,斜跃下落。这儒冠老者乃是傅青主,和石大娘联袂退下。
尚云亭脚方点地,飞红中早已在楼下等候,长鞭呼呼,向铁扇卷来。尚云亭仗着精纯的武功,拆了几招,兀是觉得吃力,手指一按铁扇上机括,几枝毒箭,流星闪电般地飞出,飞红中回鞭一扫,短剑一荡,把毒箭全部打落,尚云亭又跳出场子,正想夺门而出,忽然一声大喝,一个红面老人,人未到,脚先到,双足连飞,一顿鸳鸯连环腿,把尚云亭又退回来,这人乃是石天成。
尚云亭一看四面八方,全是生平罕遇的高手,横扇当胸,哈哈笑道:“你们以多为胜,我尚云亭头颅只有一颗,你们要取,我绝不皱眉。”傅青主、石大娘、飞红巾、石天成四边站定,不理不睬。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响自耳边,“你别卖狂,你只要能接我三招,我就放你出去,决不留谁!”声音很小,却是字字清楚,尚云亭纵眼一看,只闻声而不见人,方自惊诧,忽然耳边又听得怪声喝道:“你这双狗眼,连我都看不见。”语声方停,场中心已多了一个瘦小的老人。这老人正是辛龙子,他人既矮小,又仗着怪异的身法,突然钻出,令尚云亭大吃一惊。
尚云亭横行江南几十年,自然是个识货的大行家,知道辛龙子内功深湛,就只那手“传音入密”的功夫,人在远处,而声却直达别人耳边,这样精纯的功力,还真是见所未见。只是尚云亭也有几十年功力,虽然自知比不上辛龙子,但心想:只过三招,你无论如何也打不倒我。当下朗声喝道:“你这话当真?”辛龙子道:“谁和你开玩笑?你数着,第一招就要打得你扑地!”尚云亭突觉眼前人影一晃,辛龙子长袖飞扬,宛如半空伸出来的怪手,直扑他的面门,肘又撞他胸膛,脚尖又踢他膝盖。这一怪招,同时连攻对方上中下三处方位,对方除了使“燕青十八翻”的“滚地堂”功夫外,实在无可逃避。尚云亭无暇思索,滚地一翻,一个鲤鱼打挺,又翻起来,只听得那阴恻恻的怪声,又在耳边响道:“第二招要打得你团团乱转!”
尚云亭尚未定神,忽见辛龙子左手握拳,右手伸指,左足足尖微起,以金鸡独立之势,立在自己的侧面,拳对胸膛,指向胁下,足尖又成“十字摆莲”之势,可以踢档挑腹,只要一动,敌立可制自己死命,只好凝立不动,处处无备而处处有备,以上乘武功护着全身。辛龙子忽然冷笑一声,胸膛一挺,作势欲扑,尚云亭只道他要发动攻势,急忙足尖一旋,团团乱转,以八封游身掌法,应付敌人的全面攻势。除了这一法子,实在也无法抵御。哪料辛龙子只是作势,并未前扑,待他旋转之势稍缓,猛然喝道:“第三招要你摔出门去!”双掌一撤,迅如奔雷,掌风人影中,尚云亭大叫一声,平地飞出数丈,但他也临危显了一手绝招,暗运内力将铁扇震裂,数十枝毒箭,齐向辛龙子飞来,辛龙子猝不及防,不由得也是一惊,急忙使个“一鹤冲天”之势,飞身攀上屋梁,尚云亭夺门狂奔,傅青主飞红巾紧紧跟踪追出。
再说凌未风和天蒙恶斗,功力悉敌,旗鼓相当,斗了许久,兀是未分胜负。凌未风身法一变,把半截憎袍紧紧收束,舞成一根杆棒,将最近这次重上天山所学得的剑法,施展出来,居然是劈刺撩抹,悉依刀剑路数,那僧袍束成的杆棒,拿在他的手里,真如拿着一柄宝剑。战到分际,忽听得一声裂帛,凌未风的半截僧袍,将天蒙手中的半截僧袍卷着,用力一绞,天蒙的僧袍,变成片片碎布,凌未风一掌劈去,天蒙惨叫一声,回身便逃,凌未风正待追击,忽觉背后风声飒然,无暇追敌,反手便是一掌,背后的人“哎哟”叫了一声,而凌未风也觉来人功力甚为纯厚。
这人正是舍命求生的尚云亭,他受了凌未风一掌,全身麻软,逃出几步,傅青主已然赶到,骈指一戳,将他点倒地上,而天蒙禅师已带了两个徒弟飞逃了!
凌未风向傅青主道声“惭愧”,他因恶战天蒙,竟放了尚云亭混入庄内,甚觉尴尬。傅青主笑道:“两个贼人都擒着了,凌大侠何必耿耿于怀。”说罢把尚云亭押回庄内。
石大娘等坐在堂中,正在审问人妖郝飞凤,傅青主双掌按在尚云亭肩上,厉声喝道:“你到西北想干些什么?为何混入武家庄?从实招来,否则我双掌用力,把你的琵琶骨捏碎,再把你的武功废了!”
尚云亭认得傅青主是无极剑的大师,叫道:“傅青主,你不必迫我!”又看了身受五花大绑的郝飞凤一眼,长叹一声道:“总是这个孽障害我!”用力一嚼舌头,狂叫几声,喷出一口鲜血,在地上翻腾一阵,竟自死了!
傅青主微微叹息,急忙伸手一捏郝飞凤的下巴,郝飞凤哇哇大叫,牙齿全给捏碎,和血吐出,傅青主使了这手辣刑,为的是防止郝飞凤也学尚云亭的样子自杀。
郝飞凤痛极叫道:“你们把我杀了吧!”傅青主在他颈项一拍,喝道:“你说不说?”郝飞凤惨叫一声,语音含糊,可是还分辨得出他说什么,他说:“我给石振飞和孟武威逼到塞外,是天蒙禅师叫我们来的。”凌未风道:“是天蒙禅师叫你来的?叫你来做什么?”郝飞凤看了武琼瑶一眼,垂首不语,武琼瑶粉面通红,心头火起,拍的一掌,把郝飞凤的大灵盖震得粉碎。
凌未风笑道:“武姑娘,也难怪你发脾气,只是太便宜了这厮。”在尸身上一搜,果然搜出天蒙给他的一封信,叫他得手之后,持信去见楚昭南,原来楚昭南也知道武元英在草原上建起村庄,只以“癣疥之患”,不想亲自料理,所以叫天蒙禅师顺道去毁灭武家庄,而天蒙禅师又和逃到塞外的尚云亭勾结上了,要他们先探虚实。郝飞凤色胆包天,第一天在武家庄外探视,见着武琼瑶,不等天蒙禅师到来,就和尚云亭扑入庄内采花,几乎给武元英砍死,仗着尚云亭的毒箭,才能逃脱,第二次和天蒙会合之后,再分批来犯,不料又遇到许多高手,终于丧命。
凌未风沉吟半晌,说道:“楚昭南四处邀人,看来清兵大举入侵之期不远,我们须得好好准备。”飞红个昂头笑道:“我明天就遣人邀约南疆各族酋长,听李公子的调遣。”李思永拱手说道:“女英雄东山复出,那好极了,我愿荆亨力,以作前驱。”凌未风笑道:“你们不必互相推让了。大家累了这么多天,还是明日再说吧。”辛龙子翻着怪眼道:“你们都是忙人,忙着什么劳什子的国家大事,我却是闲云野鹤,对你们的事情毫无兴趣。我要回天山采金炼剑,恕不幸陪了。”凌未风将他一把拉住,说道:“辛大哥,你要回去,也不忙在今宵,明日兄弟还有要事奉告!辛龙子道:“念在你曾救过我的命,我依你的话,要我多管尘世俗事,那我可不干。”
一宿易过。第二日晨曝稀微,易兰珠就在村庄外的草地徘徊。她下山之后,内心充满激情,回疆的大草原是她父亲当年驰骋之地,她父亲的一生就是在草原上度过的,因之她对回疆的大草原也有着说不出的一种深厚感情,就好像对她的父亲一样。她一早起来,就是想等待凌未风,向他倾诉她对父亲的怀念,加对草原的感情。
易兰珠正在凝思,忽然发现草原上还有另外的一个人在独自徘徊,她跑了过去,那个人抬头叫道:“兰珠,你这样早!”这人乃是张华昭,飞奔着迎面而来,到了易兰珠跟前,忽然停了下来,呆呆注视,易兰珠奇道:“你傻了么?看些什么?”张华昭叫道:“兰珠,你的头发,你的头发!”
易兰珠手抚青丝,愕然问道:“我的头发怎样了?”张华昭喜得跳起来道:“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了!”拉着易兰珠到泉水边一照,只见满头乌黑,发光鉴人,易兰珠半晌说不出话来。张华昭拉着她的手赞道:“兰妹妹,你真美!”易兰珠忽悠然叹道:“管它白发黑发都与我无关,白发不足忧,黑发亦不足喜,我是跟定飞红巾的了!”
张华昭奇道:“你不是曾逃出深山,不愿受她拘束的吗?”易兰珠道:“你一点也不懂得我,也不懂得飞红巾。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,我和她现在都不是在深山之中,而是在草原之上呀!我现在尊敬她,就如尊敬我的凌叔叔一样。”易兰珠经过了这场大变,又受了凌未风的激励出山,对张华昭的爱心虽然没有死掉,可是她的爱情已经被另外一种强烈的感情盖过了,这感情就是对于草原的感情,她要继承她父亲的志愿,为草原上的牧民解救苦难。理想燃烧着她的心,对死去的父亲那种深沉的怀念占掘了她的心,爱情反而退到次要的位置,此刻她还没有心情谈情说爱,对白发黑发的事情,更不放在心上了!
张华昭默然无语,慢慢地理解了她的心情,拉着她的手轻轻说道:“兰妹妹,我懂得的,我的父亲给清兵杀死的时候,我的心中也是充满着复仇的火焰,一点也不想到其他。但是,我们永远在一起,也并不妨碍我们的事业呀!”易兰珠面现红霞,挣脱他的手说道:“别闹了,你看凌叔叔他们来了!”
凌未风和辛龙子并肩走到草原,不一会傅青主石天成他们也来了,凌未风点点头道:“兰珠,你早!”看着张华昭笑了一笑,忽见张华照黯然无语,觉得很是奇怪。
辛龙子道:“凌未风,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?请快说罢。”凌未风突然从腰间解下一把宝剑,递过去道:“你看这把剑如何?”辛龙子细细赏玩,弹剑长啸,说道:“这是西藏天龙派的镇山宝剑呀,你如何得到?”凌未风笑道:“原来你也知道这把剑的来历,你喜欢这把剑吗?”辛龙子淡然说道:“若果在天蒙贼秃的手中,也许我会抢他的。在你的手中,我不会强抢的。”凌未风哈哈笑道:“你既然喜欢,我就送给你!”辛龙子愕然道:“真的?”凌未风道:“一把宝剑有什么稀奇,我生平从不用宝剑,也未尝受过挫败!”辛龙子怪眼一翻,将宝剑挥动几下,说道:“哈,凌未风,你怕我不受宝剑,故意激我,好,我接受你的好意,但还是要和你比剑!”凌未风道:“好呀!咱们点到为止,胜败不论。”
桂仲明拿来一桶石灰,凌未风取出他平常惯用的青钢剑,在石灰中一插,反身跃出,说道:“来吧!”易兰珠武琼瑶十分奇怪,只有傅青主持须微笑。
凌未风知道辛龙子武功极高,新近又学了达摩剑法,若那恩威并施,不能将他收服,因此送他宝剑之后,仍践前言,要和他比剑。傅青主老于阅历,自然猜到凌未风心意。易兰珠和武琼瑶却在暗暗着急,她们见识过辛龙子的武功,以她们两人联剑合攻之力,兀自敌不过辛龙子的,如今辛龙子宝剑在手,如虎添翼,只怕凌未风抵挡不了,两人暗捏一把汗,站在斗场的外围,准备一有危险之时,立刻抢救。
辛龙子横剑当胸,与凌未风相对而立,双目凝视,久久不动。众人方觉奇怪,忽然辛龙子往地上一坐,剑尖倏地上挑,凌未风沉剑一引,辛龙子闪电般地在地上打了几个盘旋,除了有限几人,别人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站了起来,傅青主伸出舌头对石大娘道,达摩剑法真个神妙,只这一伏一起的时间,他已接连使了十几手怪招,若非凌未风,也真难抵挡得住。
再看斗场时,形势又变,辛龙子活像一个醉汉,脚步踉跄,时而纵高,宛如鹰隼凌空;时而扑低:宛如蝶舞花影,一把宝剑东指西划,看来不成章法,其实每一招都暗藏好几个变化,凌未风施展出天山剑法中的“须弥剑法”,攻守兼备,一柄青钢剑飘忽如风,意在剑先,悠然而来,寂然而去,使到紧处,真是攻如雷霆疾发,守如江海凝光。达摩剑法虽然怪绝,却是伤不了凌未风分毫。
辛龙子斗到酣处,忽然一声怪叫,剑法再变,斗场中四面八方都是辛龙子的身影,那柄宝剑寒光电射,剑花错落,就如黑夜繁星,千点万点,洒落下来,凌未风的身形,已被剑光裹住,连傅青主也看得不大清楚,不知道他是如何防御的了!
不说旁人替凌未风担心,辛龙子却是倒吸一口凉气,凌未风看来似是被困着,其实却是用最上乘的剑法,着着反击!辛龙子只觉面前如布了一面铁壁铜墙出不进去,宝剑指处,都被一股极大的潜力挡了回来,还不时要用上乘武功,解去凌未风青钢剑的粘力。似这样斗了一百多招,把旁人看得眼花撩乱,忽然凌未凤在剑光中如星丸跳跃,辛龙子猛纵起来,一圈银虹,环腰疾扫,易兰珠武琼瑶惊叫一声双双枪出,石天成比她们更快,双掌一错,已抢在前头,大叫:“辛龙子,你这孽障,胆敢伤害凌大侠!”语声未停,忽见凌未风笑吟吟地站在面前,辛龙子却如斗败的公鸡一样,斜立在凌未风三丈之外,抱剑说道:“凌大侠真好剑法,我输了!”石天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,仔细看时,只见辛龙子的衣服上,有许多白点,这才恍然大悟,这些白点,全是凌未风用剑尖上的石灰点上去的,若然凌未风真个把辛龙子当为敌人,辛龙子早已丧命在三尺青锋之下了。
凌未风也袍剑当胸,笑时吟地说道:“辛大哥真好剑法,斗了三百多招,才偶然失了一招,做兄弟的十分佩服。”易兰珠的天山剑法已有八成火候,见凌未风只不过赢了一招,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,就能够在辛龙子身上留下几十处记号,也是骇得说不出话来,想不到本门剑法的神妙至如斯!
辛龙子既是佩服又是尴尬,正在下不了台,石天成喝道:“大丈夫恩怨分明,你有恩不报,有仇不报,算哪一门侠义道!”辛龙子陡然转身,将剑向上一举,朗声说道:“师兄,我承教了!凌大侠武艺无双,我要报恩也无从报起,我只有随着凌大侠,但愿仗他之内,报了楚昭南的暗算之仇,我就回转深山。”石天成仍是怫然不悦,输恨辛龙子太过糊涂,正想发话,忽然草原上数骑飞来,到武元英跟前,倏地翻身下马,报道:“清军已大举入疆了!”
这几个人都是武元英差到边界探听消息的,他们在边境的烽火台上遥见清兵大队开来,连忙飞骑回报,傅青主沉吟道:“大军行程迟缓,沿途又定有牧民队伍,向他们袭击,最少还要十天半月,他们才能攻到这里。”飞红个道:“十天之内,我保管能把南疆各族,聚集起来。”武元英道:“只是孟禄那边,却是心腹大患,孟禄是喀达尔族的老酋长,和南疆的哈萨克族都定居在喀永沁草原,在那草原上还有十多个部落,而以喀达尔和哈萨克两族的人最多。虽然孟禄只得三四个部落拥护,但他势力最大,清军一旦进来,他会裹挟其他各族,服从他的。”凌未风慨然说道。“我和哈萨克人最熟,我们师兄弟两代,都帮哈萨克人打过仗,我愿到喀尔沁草原走一趟。先和哈萨克人联络,然后把孟禄收服过来。”众人听了,都说太过危险,武元英道:“那边是孟禄的势力,你单枪匹马,恐怕会受暗算。”凌未风笑道:“我一生经历过无数危难,何惧一个孟禄。何况我还有哈萨克族的朋友。”辛龙子应声说道:“我是哈萨克人,二十多前,我曾做过一件很对不起本族的事,当时不知道错,现在是知道了。我愿随凌大侠前往,一来可报凌大侠恩德;二来也可稍赎愆。”众人见辛龙子愿往,齐都大喜,心想两个都是绝世武功,应该不至于出事,事情就这样决定了。
当晚,凌未风和刘郁芳静静在草原漫步,刘郁芳幽幽说道:“才一见面,你又走了!”凌未风强笑道:“我总会回来的。”刘郁芳道:“但你却一直不愿说真话。”凌未风道:“我的过去已经埋葬了,你为何一定要知道我的过去?”刘郁芳道:“可是我心头上的那个童年朋友,却还没有死掉!凌未风,你真的这样残酷,不愿把当年真相告诉我吗?”草原上饿狼夜曝,胡笳远闻,凌未风轻轻地推开刘郁芳的手,悄悄地道:“我再重复我过去说过的一句话,在临死之前,我一定会把真相告诉你的!”正是:
历尽沧桑心未换,疑真疑幻费疑猜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五回 牧野飞霜 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剑 金蓑铁马一生愁
清兵入侵的消息,似旋风一样琼过草原,草原上的人们,特别是草原上的青年们,一见面就谈论这个消息,愤怒的火焰,在他们的心头燃起,谁想压熄这个火焰,谁就将被火焰烧死。
在喀尔沁草原,人们不敢公开谈论,可是每当草原日落,晚霞余缔,羊群休息之后,青年牧民在草原上漫步闲游,便时不时三五成群,走到僻静之处,窃窃私议。这些人之中,竟有着孟禄的女儿孟曼厢丝和哈萨克的青年酋长呼克济。
呼克济的父亲是杨云骢的朋友,当呼克济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曾给楚昭南捉去作为人质,后来全靠飞红巾和杨云骢将他救回(事详拙著《塞外亥二侠传》),因此在喀尔沁草原上的各族部落中,呼克济是主战最力的人。可是孟禄的势力太大了,还有清廷派来的武士帮助他,因此呼克济也只好把复仇的火焰压在心中,不愿向孟禄当面透露。
这日黄昏,呼克济和孟曼丽丝在草原上的一条小河边漫步,孟曼丽丝的脸给晚霞染上一层红晕,两只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闪动,眼光中有兴奋也有忧郁,呼克济道:“你父亲昨晚派长老来提亲啦,今天晚上,他就要如开各部落酋长的大会啦!”孟曼丽丝幽幽说道:“我知道啦!这两件事情联在一起,不是好事!”呼克济笑道:“我不是傻子,我也知道他的用意。他知道我喜欢你,以前暗中阻挠,现在却派人提亲,还不是想我今晚赞同他的主张吗?”孟曼丽丝黯然说道:“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,我的父亲越老越糊涂,竟然要做引狼入室的大罪人,我看他将来死无葬身之地!我做女儿的也不知道怎样救他。”呼克济紧紧握着她的手,欢然说道:“孟曼丽丝,你真是我的好妹子,今晚你的父亲不会成功的,他有清廷的武士,我们这里也来了两个异人。”孟曼丽丝诧然说道:“异人?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异人?我就怕各部落的酋长,今晚会在他势力之下低头,更加重了他的罪孽!”呼克济道:“什么异人,今晚你就知道了。”孟曼丽丝娇嗔道:“这样神秘?连我也不告诉。”呼克济笑道:“让你也惊讶一下嘛!”孟曼丽丝道:“那么你是智珠在握,稳操胜算了!”呼克济道:“全是那两位异人给我出的主意。”孟曼丽丝道:“那么怎样处置我的父亲?”呼克济递过一包药粉,在孟曼丽丝耳边轻轻说了几句,孟曼丽丝道:“也只好这样了。”
晚霞消逝,草原上新月升起,各部落的酋长、长老和有地位的人都聚集在帐慕环绕的一片草场上,孟禄带着甲兵,身旁还有两个老者和四名清廷武士,大草原上鸦雀无声,盂禄睥睨作态,环顾全场,十分得意!朗声说道:“朝廷大军,已破关直入,所至之处,如汤泼雪,不日便将到此,诸君作何打算?”各部落酋长不发一言,视线纷集在哈萨克年轻酋长呼克济身上。呼克济支头微笑,有人知道孟禄对呼克济提亲的消息的,更是猜疑,塔山族的年轻酋长忍不住起来道:“清兵入关后三十余年,对回疆亦曾屡次用兵,端赖各族一心,矢志抵抗,清兵只敢占伊犁等几个大城,我们在草原上还可牧羊放马。如果不战而屈,甘受奴役,对我们的祖先也对不起!”孟禄冷笑道:“你有多大年纪,妄敢谈战!二十多年前,草原上的女英雄飞红巾集南疆各族之众,还敌不过清军,她的军队瓦解,她自己侧逃入深山,再不敢出来现世,今日入关的清兵,十倍于昔,而我们的人才,还没有人比得上昔日的飞红巾。试问以此边鄙一地,将寡兵微,如何去抵抗王师!”塔山族的酋长热血沸腾,大声说道:“我们是了为玉碎,不为瓦全!”孟禄嘻嘻冷笑,身边两个清廷武士,走过来道:“这位英雄着实令人佩服,咱们交交。”塔山族的酋长紧握拳头,准备反击。呼克济一笑起立,遮在搭山族酋长前面,举杯说道:“咱们来这里商讨大汁,不是打架来的。好好喝酒,再听孟老酋长的高见。”塔山族的酋长瞪了呼克济一眼,孟禄眉开眼笑,招回两个清宫武士,说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高见,古语说得好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上之滨,莫非王臣。清军入关,中原华夏之区,尚望风投顺,我们边疆僻地,岂可与之抗争?我们还是献血为盟,保土安民,等候迎接王师吧。再说朝廷也特别尊重我们,派了两位名满天下的使者,来到我们这荒野之区,各位还有什么说的!”说罢,施了一礼,请身旁两位使者站起,两位使者都是须眉如雪的老人,孟禄恭恭敬敬地介绍道:“这位是便是长白山派的教祖,名闻天下的风雷剑齐真君!这边这位是西藏天蒙禅师的师弟天雄上人,也是塞外数一数二的武林人物,各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!”
天雄心高气做,性子最急,扫了各酋长一眼,走至草场中央,草场中央有一个大石鼓,用粗藤系着一头西藏野牛,是孟禄准备拿来献血为盟用的。天雄叱咤一声,腾起一脚,石鼓向天飞去,在半空中裂为几块!野牛脱了羁绊,野性大发,倏地向人多处冲来,各酋长猛不及防,纷纷骇叫,齐真君微微一笑,伸出两只指头,在野牛颈上一搭,那野牛痛极狂嗥,四膝跪下,齐真君骈指一戳,牛腹当堂洞穿,鲜血喷出,孟禄持大钵装盛,装了满满三钵,要知西藏野牛,皮质坚厚,可御弓箭,齐真君只轻轻一插,便告洞穿,这真比刀剑还厉害十倍!
各部落酋长几曾见过如此神力,大都瞠目结舌#合禄得意洋洋,将牛血和酒,在每个酋长之前,放了一盎,朗声说道:“请尽此盅,共图大事。”各酋长虽是震骇,却仍端坐不动,孟禄大怒,正想发作,孟曼丽丝忽自旁掩出,笑盈盈地对孟禄说道:“爸爸,你好糊涂,该是做主人的先喝呀!你喝了,女儿再劝伯伯叔叔们喝。”
她捧起一盅血酒,在熊熊的野火上一暖,递给父亲。孟禄一饮而尽,将酒盅一摔,哈哈大笑,说道:“丽儿,劝酒!”塔山族的酋长眼喷怒火,瞪了哈萨克的年轻酋长呼克济一眼,啐道:“哼,你爱的好姑娘!”
呼克济仍是微笑不语,孟禄向他一指,叫道:“呼克济,你先喝!”呼克济倏地起立,说道:“孟老酉长,我有两位客人,想见识满洲英雄的神技!”天雄纵声笑道:“好呀,你们这些蛮子,不挨一顿好打,也不心服!”孟禄含嗔说道:“呼克济,你还是不肯喝酒?”呼克济笑道:“喝寡酒有什么意思?还是看热闹之后再喝吧!”天雄早脱下大红袈裟,跳出场心,大声叫道:“你那客人何在?”
呼克济微一招手,身边倏地站起两人,也不见怎佯作势,却已到了场心。一人解下遮面的“斗篷”,面上有一道刀痕,十分醒目,另一则是矮小清瘦的老头儿,毫不当眼。两人刚才默默地杂在人堆之中,孟禄只道他们是呼克济的从人,毫不在意,这一亮相,令他猛吃一惊,大声叫道:“咦,凌未风!”场中有过半酋长也认得凌未风,齐都欢呼起来,齐真君面色青白,只有天雄还未见识过凌未风的本领,仍然睥睨作态,立掌胸前,大声叫道:“你就是什么凌未风吗?你想和洒家单打独斗,还是想两人齐上?”
凌未风冷冷说道:“我们两人,想见识你们六个人的本领,看你们有多大本事,敢在这里飞扬拔扈,称强道霸?你们六人一齐上,我们就两人接住,你若一个来,就随你在我们两人之中,挑一个对手,喂,齐真君,你也来呀,你高兴挑哪一个?”齐真君硬着头皮道:“你何必在这里多事?别人怕你,老夫却怕你。”其实他正是害怕得紧。凌未风冷一笑道:“不怕就来吧!”齐真君迟迟疑疑,正想脱身之计,有两个清宫新招纳来的一等卫士,来自江南,尚未知凌未风的名头,暗恼齐真君那么大的威名,在凌未风面前,却显得那么畏缩。这时齐真君已是清宫侍卫的统领,天雄上人尚是新近拉来的客卿,两个卫士心想,若不把这什么凌未风当场降伏,不但折尽大内卫士的威风,只恐连天雄都瞧他们不起。两人一样心思,不约而同地飞纵出场,冲过来道:“好,让我们兄弟先接这场!”凝未风冷冷问道:“你们想选哪一个对手?”
两名清宫卫士,冲向凌未风,不约而同地齐声喝道:“找你!”长笑声中,凌未风身形骤起,双臂箕张,向外一展,一招“铁锁横舟”,第一名敌手连身形尚未看清,手腕已给拿住,凌未风步法轻灵,倏然转身,将擒住的卫士猛然摔出,第二名敌手刚刚攻到,啊呀一声,闪避开时,凌未风早已和身扑上,那名卫上突觉劲风贯胸,如中巨斧,给凌未风用金钢大力手法折碎胸骨,登时惨叫一声,血染草场!
凌未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天山掌法,举手投足之间,连毙两名大内卫士,在场人等,全都呆了。天雄上人连退几步,凌未风又陡然喝道:“怎么样?你要和谁对手?”
天雄惊魂稍定,强摄心神,心想:凌未风的武功,看来已臻化境,确是不易抵挡,但不信世间尚有第二个似凌未风的人。自己深得天龙掌法精髓,在武林中也是有数人物,不如避开凌未风,挑战那个瘦小的老头儿。
凌未风又催道:“想好了没有?”天雄道:“凌未风你刚斗过一场,我再斗你,胜之不武。我先和你的朋友比试一场,待你歇息过后,我再奉陪。”凌未风哈哈笑道:“和你们对手,等于和小孩子玩耍,有什么累的?不过,你要见识我这位朋友的本领,那只好由他来教训你了!他的手底比我更辣,你等着瞧好了!”
天雄正想发话,忽听得背后有人阴侧侧地说道:“臭和尚,你吹什么大气?你要怎样动手呀?”天雄吓了一跳,回头看时,不就正是自己看着不起眼的那个老头儿!凌未风一笑退下,辛龙子喝道:“留神,接招!”天雄眼神一花,拳风已到面门,天雄含胸吸腹,一招“神龙掉尾”,左掌起处,势如卷瓦,横拔敌人手腕,这本是天龙掌法中的杀手,不料辛龙子滑似游鱼,矮小身躯竟从他掌底钻过,呼的一掌,掴在他的面上,天雄大叫一声,喷出一口鲜血,吐出两颗门牙!
天雄几十年功夫,也自有相当造诣,输了一招,猛然醒起,足跟一转,双掌翻飞,身随势转,端的是把周身封得风雨不透,“天龙十八掌”共十八路,每路包括九个变化,总共是一百六十二手,一正一反,相生相克,变化循环,悉仿龙形,撒开势子,也是一派犷厉,手脚起处,全带劲风。两人走马灯似的乱转,把众人看得眼花撩乱!天雄禅师斗了一会,正想抽空进招,辛龙子已把他的掌活路数摸熟,而他却还不知道辛龙子的掌法是何派何家,猛攻几招,招招落空,忽然胁下被人掏了一把,又酸又痒,转得身来,颈背又被人捏了一把,反手一掌。却连敌人的衫角都捞不着。辛龙子仗着怪异的身活,把他戏弄得啼笑皆非,下台不得。众人只见辛龙子在掌风中倏进倏退,哈哈大笑,而天雄禅师则连连怪叫,犹如一头负伤的蛮牛!
辛龙子施展武林怪技,像逗弄小孩子一样地戏耍天雄禅师,齐真君一旁凝神注视,又喜又惊,喜者是他无意之中,得睹武林绝学,心内的疑团渐解。原来他以前吃韩志邦几记怪招,拔去胡子,引为平生的奇耻大辱,但因韩志邦那几手只是零碎的片段功夫,他怎样揣摩也揣摩不出道理来。如今看了辛龙子的怪招,想起以前韩志邦的手法,心中方始豁然贯通,知道他们两人都是出自同一家数。惊者是虽然看出一些道理,但越看越觉出它的复杂深奥,真是武林中仅见的功夫。自己若出尽全力,也许可抵御这种怪招,但却绝无把握取胜,他想凌未风的功夫已这样厉害,再加上这个怪物,那是万万不能抵挡。
正当众人全神贯注场心之际,齐真君忽然飞身跃起,其他两名卫士才醒起齐真君原来是畏惧先逃,急忙离座飞奔,哪里还来得及。凌未风双手一扬,三道乌金光芒,早已电射而出,射齐真君那枝,因为距离过远,射到时力度较弱,给齐真君反剑拨落,那两名卫士,却是无法躲避,给天山神芒,自背心直贯前心!场中心辛龙子也忽然一声怪啸,一把抓着天雄禅师的袈裟,倒提起来,他急于要追齐真君,随手把天雄禅师往外一摔,不理他的死活,便追上去。
凌未风忽然叫道:“辛大哥,穷寇莫追!”辛龙子愕然止步,只见孟禄手舞足蹈,如中疯魔,大叫大号,跑出场来,各族酋长一拥而上,把他擒住。孟曼丽丝哭道:“我的爸爸这几天得了大热病,心智迷糊,我本来劝他今晚不要召开什么劳什子的会的,他偏不听。”各族酋长,本来对孟禄十分愤恨,原想把他擒住之后,就要公议处决,但一摸他额头手足,果然滚热,他们草原部落的规矩,重病之人,不论他犯了什么大罪,也不能当场审问处刑,堪恰族的酋长叫道:“先把他看管起来。”孟曼丽丝道:“我爸爸怎样也是一族之长,由我看护他吧。”塔山族的酋长道:“哼,由你看护。你和你爸爸还不是一鼻孔出气。”呼克济排众而出,说道:“你们别冤枉好人,她是听我的话才来的。”各部落酋长,因见凌大侠是他请来,刚才的嫌疑尽释,正想说话,草原上忽火把通明,喀达尔族的战士四处涌现,大声叫道:“孟禄重病,拥孟曼丽丝姑娘做我们的领袖,与各族同抗清兵!”孟曼丽丝微笑接受了欢呼,各部落酋长齐都大喜。孟曼丽丝道:“我们的族人和你们一样,都是热血男子。我爸爸的主意,我早就反对,我们族人这次愿联盟抗清,就是我这几天安排好的。”塔山族的酉长告罪道:“那么是我错怪姑娘了。”孟禄忽然大叫一声,喷出一大口鲜血,咕咚倒地。
原来孟曼丽丝刚才捧血酒给父亲喝时,长袖低垂,暗中弹下一些白色的药粉。这药粉乃是草原上的异草炼成,性极燥热,服后全身发滚,就如患了大热病一般。这种配药之法乃是呼克济从族中最年老的牧人那里学来的,他传给孟曼丽丝,叫她如此设计救父。孟禄老奸巨滑,听女儿指他有病,立刻将计就计,装得真的像个热狂的人,其实,神智还是清醒的。到了后来,一见族人都拥护她的女儿抗清,众叛亲离,又愤又怒,气得吐血,弄假成真,真的变成病人了。
孟曼丽丝宣布加盟之后,自扶孟禄回帐幕休息。喀尔沁草原的各族各部落推呼克济做盟主。凌未风十分高兴,举杯笑道:“我还要讲一个好消息给你们知道,刚才孟禄说飞红巾躲在深山,不敢出来,这不是真的!飞红巾现在已经复出,重作南疆各族的盟主,我们就是她派来的使者!”众人又是一阵欢呼。呼克济紧握着凌未风的手,感激得流下泪来,高声说道:“凌大侠,二十多年前,你的师兄杨云骢和飞红巾女侠救了我的命,现在你又来救出我们族人。飞红巾再出来那好极了,我们喀尔沁草原的各族各部落,愿遥受她的节制。”当下和凌未风喝了一盏血酒,算作正式加盟。
再说孟曼丽丝把父亲扶入帐后,用雪水给他解消药力,孟禄潸然泪下叹道:“女儿,你人大心雄,鸟儿长上翅膀,要拣高枝飞了!”孟曼丽丝急道:“爸爸,这是哪里话来,只要你诚心悔改,向各位伯伯叔叔谢罪,女儿包保他们不会难为你。”孟禄苦笑一声,忽然说道:“你们有凌大侠帮助,还要你爸爸作甚?”孟曼丽丝道:“凌大侠还要回到南疆,他哪能在我们这儿停留?只怕他明后天就要走了。再说,多一个人就多份力量,何况爸爸还是二十年前的抗清英雄?”孟禄道:“只恐怕别人不是这么看法!”孟曼丽丝正想反复开解,孟禄已闭上眼睛,说是疲倦欲眠,叫女儿不要吵扰他了。
不料第二天一早起来,孟禄竟然私逃去了。孟曼丽丝又急又气,她父女情深,一时糊涂,不敢将孟禄逃跑的事说出来,甚至连呼克济也不敢告诉。第三天凌未风和辛龙子向她辞行,她感到十分尴尬,只是恳请凌未风给她问候飞红巾。
时序推移,这时已是深秋时分,草原上碧空如洗,气候虽然寒冷,却是令人心旷神怡。凌未风干了这桩大事,更是十分愉快,一路上教辛龙子唱草原的民歌。从喀尔沁草原回到吐鲁番附近,要经过天山支脉的慕士搭格山,这山虽没有天山的高入云霄,但也险峻异常。山脉是许多冰山雪岭所构成,从这丛冰山雪岭上流下数不尽的冰河,好像许多姿势不同的银白色的舞龙,镶在雪山峡谷,爬行在峰峦山坳之间,构成无比壮丽的景色!
凌未风纵目冰河景色,对辛龙子赞叹道:“天山上虽有冰河,却还不如这里的壮丽。”辛龙子道:“我们哈萨克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,传说有一位美丽的少女,她的情郎到关内去,一去不回。她攀上慕士塔格山痴痴凝望,头发变成了冰柱,眼泪淌成了冰河!”凌未风道:“我们汉人也有望夫成山之类的传说。可见不分种族,儿女情怀都是相同的。”
凌未风给辛龙子的话挑起愁思。怅惆良久,忽然问道:“辛大哥,你也有过爱慕你的少女么?”辛龙子翻着怪眼,木然不答。过了一会,才叹口气道:“这座山我二十多年前曾到过的,那时我的师父为了躲避白发魔女,有一回就避到这山上来,害我找得好苦。我看了师父的情形,心都凉了,就算有天仙似的姑娘,我也不敢招惹。”凌未风喟然叹道:“你真聪明!”前尘往事一幕幕地从心头翻过:钱塘江大潮之夜,少年情侣的颤声呼吸;石窟中玉手敷伤,重逢后的又恨又爱;水牢里伤心话旧,那凄凉幽怨的眼光…凌未风蓦地打了一个寒噤,心底里叫道:“刘郁芳,你在哪里呢?”
辛龙子怪眼睁得更大,奇怪凌未风那么好的武功,竟会耐不住寒冷,在冰河冷气侵袭下打起寒噤,他好意地问道:“怎么样,你着了凉了?”凌未风茫然不觉,辛龙子一掌拍去,喊道:“你中了邪么?”凌未风跳了起来,愕然道:“我……我,我怎么会中邪?”辛龙子正想再问,忽然脚下一阵震动,急拉着凌未风往高处跃去。叫道:“不好,是雪崩了!”刹那间,山沟里响起巨大的雷鸣声,万山回应,震说欲聋,磨盘大的冰雪从悬岩上滚塌而下,声势极为惊人!天山和慕士塔格山等高山,山巅积雪,常沿着山坡向下滚动,是为雪崩。若然正当其锋,任多大本领的英雄好汉也会给雪块冲落山谷,活活埋掉。幸得凌未风和辛龙子都甚有经验,又有极上乘的轻功,在满山雪块飞滚中腾挪闪避,居然毫发无伤。
过了许久,雪崩才渐渐停息,凌未风方透过口气,忽又听得阵阵哀号声,辛龙子拉着他跃出山沏,哀号之声越来越大,而且此起彼落,显然有不少人受雪崩压顶之灾。辛龙子道:“奇了,怎么会有这么多行人?”凌未风急道,“咱们快去看看,能救得多少就是多少。”跑出山口,往下一望,只见山谷中无数清兵,断手折足,挣扎呼号。凌未风这一惊非同小可,忽听得对面山峰上有人叱咤呼喝,辛龙子道:“看呀!那边有人斗剑!”凌未风抬起头来,一声清脆的呼救声,随风飘到:“凌未风,是你吗?快来呀!”
凌未风一听,比刚才所惊尤甚!睁眼看时,只见刘郁芳站在一块危岩之上,楚昭南正似猿猴般地纵跃上去!
凌未风叱咤一声,天山神芒抖手飞出,楚昭南身形闪展,宝剑撩劈,闹得手忙脚乱,好容易才避过天山神芒的连环攒射,凌未风和辛龙子疾如飞鸟,赶了过来。楚昭南大喝一声:“与你拼了!”据在岩石之上,居高临下,奋力挡住凌未风,另外两名卫士,又从危崖的另一边跑上,刘郁芳频频呼唤,但楚昭南占着地利,凌未风急切之间却攻不上,只得大声喊道:“你挡住一阵,我就来了!”
凌未风稍定心神,周围一看,只见辛龙子也赶了过来,在山坡上斗得正烈!拦着他的正是长白山派的祖师、风雷剑齐真君。另一堆人则在围攻一个白发老人和一个红衣少女,白发红颜在刀光剑影之中左冲石突,老人大叫“辛师弟”,少女则呼唤“凌大侠”。凌未风心稍宽慰,暗道:“原来是石天成和武琼瑶!他们两人都是武艺高强,谅不会败在敌人之手!”运剑如风,迫楚昭南让了一步,再放眼看时,又不禁大吃一惊,围攻石天成和武琼瑶的竟是七八个喇嘛僧,其中就有和自己恶斗过的天蒙天雄两师兄弟。看情形,西藏天龙派的高手,除了掌门的天龙禅师外,竟是倾巢侧出,再放眼看时,还有七八个大内卫士,正分成两拨,一拨去围攻辛龙子,一拨却向自己这面扑来!凌未风暗叫一声“苦也”!“抽撒连环”唰!唰!唰!疾刺数剑,抢上了岩石,反身一个旋风疾舞,迎上了来攻的几门兵刃!
原来刘郁芳正是找凌未风来的。她自凌未风去后,心中悬悬。到第三日,飞红巾已和南疆各族酋长联络上了,清兵到了一地,都是先筑碉堡,因此行军迟缓,还在数百里外。清军战略,非常显明,是想仗着优势兵力,稳扎稳打,蚕食全疆。飞红巾对着这种战略,无法可施,十分忧急。傅青主道:“我们兵力薄弱,要想强玫,绝对不行。但他们以碉堡战术,也未必制服得了我们,草原广大,有如茫无边际的海洋,我们就如游鱼一样,在碉堡中间穿来插去,草原上处处是我们的人,我们耳聪目灵,他们若来追捕,势大我们就避开它,势弱我们就吃掉它。”飞红巾叹息道:“那么,这是一种无尽期的作战了!”傅青主道:“以弱抗强,只能这样,我们若把草原变成一个大泥淖,让他们越陷越深,他们也不能长期停留下去!”战略一定,大家倒不心急了,战事一时也爆发不起来。刘郁芳苦念凌未风,暗里和武琼瑶商量,想和她一同到喀尔沁草原去接应凌未风。武谅瑶性子好动,和刘郁芳交情又好,一口答应,愿为她带路,两人向飞红巾请求,飞红巾见目前无事,而且她也挂念凌未风,一求便允。
再说那石天成,他自误杀师兄,历尽忧患之后,心中自责,每图文功自赎。听说刘郁芳和武琼瑶要到喀尔沁草原,他也愿意同行,刘郁芳是想去接应凌未凤,而他则是想去找辛龙子。如今他只有这一个师弟了,这个师弟虽然怪僻糊涂,他也只能把光大本门的希望众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。尤其因为他有过几乎误入歧途、以至错杀师兄的沉痛经验,因此他特别挂心辛龙子,他想以“过来人”的身份,现身说法,叫辛龙子醒觉过来。不要只是潜心学艺,而不顾人间的善恶是非。
至于楚昭南却是随着大军远征回疆的。大军的统帅成亲王格济武艺不强,但他是个精通战略的人,他一面以碉堡战术,逐步推进,一面叫楚昭南率数百精骑,奇兵突出,以夜间的急行军,在草原边缘衔枚疾进,避过飞红巾的营地,深入喀尔沁草原,清军的如意算盘,是想以这队精骑帮助孟禄控制草原各族,令回疆各族分崩离析。这样内外夹攻,南疆各族的抵抗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各个击破。
楚昭南将到慕士塔格山之际,忽见齐真君带着十几个喇嘛,迎面而来。问讯之下,始知凌未风和辛龙子也到此地,喀尔沁的各族已经奉哈萨克的酋长做领袖,不要孟禄了,齐真君说:“幸得天雄上人,早已邀集同门,赶来此地。我们受挫之后,一过慕士塔格山,就和他们会合了。只是我们自忖人数还少,不想马上攻击他们。”楚昭南哈哈笑道:“这回凌未风插翼难逃!我算他事成之后,必赶回南疆,我们埋伏在幕士搭格山中,等他人网!”
无巧不巧,刚到慕士塔格山口,石天成等三人也正策马驰来,一场混战,石天成等三人险些被擒,忽然山顶雪崩,除了十多个武功较高的喇嘛,以及楚昭南齐真君等一班卫士外,数百清军,都给满山乱滚的大雪块冲下深谷。雪崩声中,各人自顾不暇,战斗暂停,刘郁芳在纷乱中爬上一座危崖,石天成武琼瑶两人,一面出手攻击天龙派的喇嘛,一面闪避那满山乱滚的雪块。两人都是绝顶武功,到雪崩停止之时,他们已击毙了五个喇嘛,两个卫士。而这时凌未风和辛龙子也已经现身了。
冰河映日、剑气腾霄,两边人分成四处厮杀。刘郁芳高据危崖之上,左手锦云兜,右手青钢剑,远攻近挡,敌住了三名卫士;凌未风在山腰处,独拢楚昭南与另外四名卫士,运独步海内的天山剑法,咬牙死战;石天成连环腿起双掌翻飞,在众喇嘛中施展他九宫神行掌的绝技;而辛龙子则以武林绝学的达摩剑法,恶战齐真君!
辛龙子亮出宝剑,精神抖擞,怪招骤展,顿时银光遍体,紫电飞空,满身剑花错落,怪啸声中,一名卫士的头颅飞上半空,洒下血腥红雨,齐真君大喝一声,双剑一圈,剑光和剑光一撞,金铁支鸣,直荡开去,辛龙子只觉手腕一阵酸麻,剑身一沉,解开来势,而齐真君也是虎口发热,左手长剑给截了一段。两人功力正是旗鼓相当,齐真君方闪了一招,辛龙子已是唰!唰!唰!一连三剑,剑风直逼面门!齐真君下盘功夫极稳,双剑一攻一守,在间不容发之间,挡开辛龙子的连环攻势,趁势也还了一招。辛龙子怪叫道:“好呀,三招换一剑,亏你身为一派祖师,还敢恋战下去?”武林中成名高手相斗,输了招,便该服输。而今辛龙子连发三招,齐真君才还了一剑,显然已输了招。只是此次两边交锋。乃是性命搏斗,哪里还会讲什么江湖规矩?齐真君闷声不响,双剑霍霍展开,隐隐带着风雷之声,辛龙子强攻猛扑,他竟然寸步不让,脚跟钉在地上,剑尖似山,剑光如练,剑招虽慢,却是具见内力深厚,非比寻常!
齐真君本来无法抵挡辛龙子的怪招,但辛龙子在喀尔沁草原戏弄天雄之时,他在旁观望,潜心揣摩,仗着五十多年的功力,承然能化险为夷。又仗着有三个大内高手相助,这才堪打了个平手。
酣斗声中,围攻着石天成武琼瑶的喇嘛僧忽然纷纷大喝,天蒙禅师托地跳出圈子,向同门吩咐了几句,挥舞着一根镣铁禅杖,恶狠狠地加入了齐真君这堆,喝逼:“何物妖邪?快还我镇山宝剑!”禅杖扫处,呼吁声响。辛龙子忽然向着禅杖冲去,天蒙一招“老树盘根”,满拟把辛龙子双脚打断,不料铁杖打空,辛龙子一口浓痰,正正唾在天蒙面上,耳边听得一声嘲骂:“呸,不要脸!”天蒙禅杖一翻,已是不见人影。耳边又听得齐真君苍老的声音叫道:“守离宫,大坎位,不要慌乱!”天蒙面上热辣辣的作痛,袖子一抹,已见鲜血,他给辛龙于唾了一口浓痰,就如中了一颗铁莲子一般!
其实天蒙还不知道,若非齐真君及时出手,他早已丧命于辛龙子三尺青锋之下,辛龙了一见天蒙禅师使了上招,就知他的武功勇猛有余,精纯不足,使儿达摩一百零八式的武林绝学,一个“金赡戏浪”,在刀剑禅杖朴击之下,钻了过去,仗着怪异身法。到了天蒙背后,天蒙尚且懵然不知,齐真君见形势危险,一个“盘膝拗步”,长剑往外斜递,身剑相合,一缕青光,也自追到了辛龙子身后。辛龙子无暇击敌,反手一剑,解开了齐真君暗袭的威胁,到天蒙禅师的禅杖落下,他已圈到齐真君的右侧去了。天蒙依着齐真君所教,脚踏八卦方位,在坎位进招,这才见着辛龙子的身形,他在间不容发之际,刚好能够避了开去!
天蒙功力,在清廷这边仅次于齐真君、楚昭南、成天挺等有限几人,也是一等一的好手,依着齐真君所靓守稳门户,抡起禅杖,呼呼轰轰,前后左右都是一片杖影,威力亦甚惊人,辛龙子的宝剑还真不敢和他相碰。齐真君风雷双剑,挡着正面,更是沉稳雄健。三个大内高手,则从两侧配合钻攻。辛龙子武功再高,也抵敌不住五名一流好手。这一战打得沙飞石走,流冰滚动,恶斗了三百多招,辛龙子已是汗湿麻衣,呼吸紧促,只能仗着怪异的身法,在周围兵刃夹击中,挪腾闪避,偷空进招了!
石天成武琼瑶那边,形势较好,但也占不了便宜,石、武二人合斗六名喇嘛,两名卫士,而两名卫士之中,有一个是仅次于楚昭南的成大挺,他的一双判官笔,各长一尺八寸,专打人身三十六道大穴,石武二人,不能不小心提防。好在石天成几十年来,专练两门绝技,鸳鸯连环腿专攻敌人下盘,九宫神行掌则专门伺隙擒拿敌人兵刃,一众喇嘛,未曾见过这种战法,不敢过份迫近。至于武琼瑶的剑法,乃是白发魔女的真传,只论辛辣险狠之处,比天山剑法尤甚,只有成天挺敢和她正面进招,其他喇嘛都是稍沾即走。但这六个喇嘛,都是天蒙的师弟,功力也自不弱,更兼他们同出一门,天龙剑法练习有素,六个人如同一体,此进彼退。辗转攻拒,布下了天龙剑阵,饶是石武二人,各有独门武功,高强技艺,也被他们困在核心。
但恶斗得最激烈的还是凌未风那一边,协助楚昭南的四名卫士,都是大内十名内的入选,比协助齐真君的那三名卫士,又高出一筹!楚昭南的游龙剑又已取回,仗着宝剑之力,也是着着迸迫。凌未风心悬战友,迭走险招,几被楚昭南所乘。斗了一百来招,兀是未能冲出,楚昭南大声嘲笑,叫凌未风弃剑投降。他道:“凌未风,你挫折在师兄手内,有什么要紧?赶快投顺,免被刀剑分尸。”凌未风一声虎吼,手中剑“力划鸿沟”,向下一扫。剑光闪处,吧吧吧吧,一片连响,把几名卫士的兵刃全都荡开,连人带剑,几似化成一道白光,直向楚昭南冲去,楚昭南不敢和他拼命,向后一仰,连退几步。
凌未风剑法凌厉无前,紧紧钉住,对其他四名卫士的兵刃,只凭着听风辨器之术,趋闪躲避,转眼之间,连发十几招辣招,把楚昭南迫到下首,又跳上一块岩石,展高临下,再挡敌人的围攻。他是想要抢占有利地形,逐步移上恳岩,先解刘郁芳的急难!
刘郁芳那边,形势最是危险,她独据危崖之上,前无道路,下有追兵,环攻她的三名卫士,全非庸手,幸她的内家无极剑法,讲究以柔克刚,以巧降力,配上她的奇门暗器锦云兜,居高临下,拼死苦斗,敌人急切之间,还攻不上来。只是,虽然如此,敌人仍是一步步地迫上。斗了一百来招,三名卫士,先后都已上到峰顶,把刘郁芳困在核心,刘郁芳失了有利地形,更见吃力,剑招展处,只能在周围八尺之内,苦苦封闭门户,毫无还击之力了。
凌未风连连抢攻几次,逐步上移,和刘郁芳已然相望,刘郁芳大声叫道:“凌未风!咱们到底见着了!”凌未风叫道:“嗯,我就来!”楚昭南冷笑道:“哼!原来你还有个心上人在这里!好,就让你做鬼也风流!”剑招一紧,一剑快似一剑,他仗着四名卫士协助,不须防守,竟把天山剑法中最凶辣的攻招全使出来,凌未风额头见汗,冲了两次没有冲出。把心一横,生死置之度外!展开了拼命的招数。一柄青钢剑突如神龙戏水,忽似飞鹰盘空,进如猛虎出押,道若狡兔避鹰,楚昭南疾攻几剑,都给他连消带打,反刺过来,拿捏时候,妙到毫巅,厉害之极!楚昭南倒吸一口凉气,想不到他的剑法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,比上次相遇,又精妙了许多!但想凌未风虽然凶犷绝伦,到底不是铁打的人,自己合五个高手之力,虽不能取胜,谅也不会落败,他这样强攻猛打,不须多久,气力定耗完。主意打定,打个暗号,剑招一变,用大山剑法中攻守兼备的须弥剑法和四名卫士,联成一线,首尾呼应,布成了铁壁铜墙,只和凌未风游斗!
楚昭南打的主意不错,但他却不知道凌未风得了晦明禅师的拳经剑诀,又悟了许多武功的窍要。以前凌未风和楚昭南所领悟的剑法,完全一样,但现在他一见楚昭南使出最深奥的须弥剑法,就知道他尚未到家!这倒不是晦明禅师有什么偏心,也不是剑诀上留下几手未教,而是因为最深奥的剑法,常于窍要之处,可意会而不可言传。楚昭南只是得了师父所授,而凌未风则是对拳经剑诀,潜心苦学,豁然贯通,在最深奥的地方,所得最大。若楚昭南另用其他剑迭,凌未风一时还不能将它破去,如今楚昭南使出须弥剑法,正合他意,他忽地一声冷笑,青钢剑扬空一闪,突如银龙入海,不过数招,就把楚昭南的剑法破去。楚昭南正想换招,肩头已中了一剑,大吼一声,跳出圈子。凌未风反臂刺扎,疾如闪电,“波”的一声,把身后一名卫士,刺了个透明窟窿!他冲出缺口,和刘郁芳的距离越来越近了!
楚昭南眉头一皱,一招“东风折柳”,宝剑卷地扫去,凌未风纵身一跃,利剑斜挑,又刺伤了一名卫士,楚昭南蓦地长身,手上已握了一把碎石,大叫一声:“散开。”竟以“反臂阴镖”的手法,向刘郁芳洒去。刘郁芳的锦云兜迎门一挡,一大把碎石,给她荡得四面纷飞,但楚昭南发暗器的劲道奇大,锦云兜的碎金钢丝网也给震破了十几个小洞,不能再用来勾锁兵器了,这一来刘郁芳的威力大减,给右翼的卫土一剑把包头青中削落,几遭不测,凌未风大吃一惊,那一剑虽未刺中刘郁芳,却“刺中”了他的心头。他身子陡然一震,楚昭南一剑自后刺来,他闪躲稍慢,给剑尖划伤了一处皮肉。凌未风舌绽春雷,一声暴喝,反手一剑,把一名卫士拦腰斩断,这时忽听得辛龙子连声怪啸,惨厉之极!
辛龙子独战齐真君、天蒙禅师和另外三名大内卫士,以一人之力和五名一流高手厮拼,而且齐真君的功力和辛龙子又正是半斤八两,旗鼓相当!辛龙子仗着达摩秘技,怪异招数,苦斗了三五百招,汗如雨下,身法渐渐迟滞,齐真君风雷双剑虎虎迫来,辛龙子二连受三处剑伤,怒极狂噙,天蒙禅师以为有机可乘,呼的一杖,“迅雷击顶”向他头颅打落。哪料辛龙子虽是强弩之未,余势未衰,左手捏着剑诀,斜斜向外一推,右手剑“白鹤啄鱼”直点天蒙胸膛,天蒙立起禅杖,一个翻身,“乌龙盘树”,横扫辛龙子中路,杖风人影中,怪啸与狂呼杂作,辛龙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,一抓抓在天蒙的胸膛上,立时五指洞穿,禅杖脱手飞去!齐真君双剑劈来,辛龙子己是跄跄踉踉地从双剑缝中钻了过去!
石天成闻厚辛龙子怪啸之声,关心过甚,在辛龙子肉搏天蒙之时,他也执死肉搏一众喇嘛,突然跃出,一掌打在侧翼喇嘛的手腕上,第二个喇嘛一剑刺来,将他的肩胛穿洞,他竟不闪避,九宫神行掌招数丝毫不缓,五指擒拿,把侧翼的喇嘛挥舞起来,反手一脚,又把刺伤他的那个喇嘛活活踢毙,这一来无龙剑阵登时大乱,石天成高呼酣斗,冲过成天挺的封锁,去援救师弟辛龙子。
辛龙子本已力竭筋疲,一见师兄拼死来援,大为感动,奋起精神,一个怪招把齐真君迫退几步,回身二剑,用个“回龙归洞”,一翻一卷,右面攻上的那名卫士,登时惨叫一声,左手五个指头,全给剑锋割断,痛彻心脾,扑通倒地,一直滚下冰河。石天成和身扑上,双掌一分,“大摔碑手”照准一名卫士的“太阳穴”劈去,那名卫士使个“野马分鬃”,身躯刚转得一半,已给石天成一脚踢翻,也滚下了冰河。齐真君怒极气极,右剑一招“风卷残云”,敌着辛龙子的怪招,左剑唰地直刺到石天成肋下,狠疾异常!
石天成回身拗步,齐真君的长剑贴肋而过,石天成反手一掌击去,齐真君也缩腰回肘撞来,两人都大吼一声,托地后退,辛龙子乘势补上一剑,把齐真君肩头刺伤。
忽听得石天成凄厉叫道:“师弟,我不行了,你要好好光大本门!”辛龙子骇然回顾,只见石天成回色惨白,瑶瑶欲堕,这刹那间,辛龙子心头无限难过,想起自己自恃得了师父衣钵真传,不把师兄放在眼内,甚至连师兄也不想认,而今师兄却舍了性命来救自己!辛龙子顾不得追击齐真君,回身来救师兄,不想剩下的那名大内卫士,手舞混元铁脾,又从旁边狠狠扑上,辛龙子愤怒非常,猛吼一声,一剑劈去,把卫土的铁牌击得飞上半空,伸臂一抓,把那名卫士抓了过来,活活摔死,再想回身,忽然觉得双臂酸麻,脚步虚浮,眼前金星乱冒,原来刚才自己动了真气,拼命一击,气力竟已耗尽,辛龙子长叹一声道:“不想我今日命毕于此!”他害怕齐真君乘势反击,将他凌辱,正拔自尽,忽见齐真君也站在一边凝身不动,似在喘息运气,辛龙子心念一动,急忙双脚钉地,也调息呼吸,运武当秘传的吐纳之洁,这时辛龙子和齐真君面对面地站着,相距不过数步,但两人都似斗败了的公鸡,互相睁着一双怪眼盯住,面上神色,非常恐怖!
原来刚才石天成吃齐真君撞中胸膛,而齐真君的肋下也给石天成击了一掌,竟是两败俱伤!但齐真君的功力要比石无成高出一筹,吃了一掌,虽然折断了两根肋骨,却还能够咬牙苦抵,石天成给他捶肘一撞,登时把横练的铁布衫功夫也撞破了。当他嘱咐辛龙子要光大本门之后,已是百骸欲散,倒在地上,不能动弹,而齐真君虽然稍好,但事伤之后,又给辛龙于补上一剑,也是精气涣散,像辛龙子一样都已无力继续拼斗了。
两人相持了一会,辛龙子气力稍稍恢复,齐真君也慢慢举起长剑一满面狰狞之色,白发如针,根根直坚。辛龙子怪叫道:“好,你伤了我的师兄,我纵死也不能给你逃出我的剑下!”宝剑一横,也是缓缓地移动脚步,迎上前去。正在此时,忽听得远方一声清脆的叫声,接着似是凌未风的大声叱咤,而近处武琼瑶忽然锐声叫喊,似一只白鹤飞下冰崖!
原来在刚才辛龙子连中三处剑伤,怪声呼唤的时候,凌未风正在和楚昭南死战,闻声一震,深怕辛龙子惨遭不测,折了最有力的帮手,回头一望,不觉剑招稍缓。高手比剑,哪能分神,楚昭南一招“倒眷星河”,宝剑从凌未风头顶削过,凌未风身躯一矮,举剑上迎,背心已中了一个卫士的铜锤!幸他功力非凡,中了一锤,踉踉跄跄地奔出几步,还能趁势一剑,剑锋直取楚昭南的魂门穴。
楚昭南“怪莽翻身”,往回一转,游龙剑“金雕展翅”,骤往凌未风的剑身上崩砸,喝道:“撒手!”用足十成力量,凌未风青钢剑疾往下沉,随即往外用腕,一招“沛公斩蛇”,剑锋下斩楚昭南双足,冷然说道:“叛贼看招!”楚昭南的反臂尽管迅如电火,到底未能碰着凌未风的兵刃。凌未风的青钢剑疾收疾发,楚昭南剑招使老,无法利用宝剑所长,肩头一动,腾身跃起,凌未风翩如巨鹰,也从斜刺冲出,这时距离刘郁芳已不到十步了。
楚昭南抢先一步,又据了一块岩石,居高临下,挡着凌未风的去路,游龙剑劈剁撩挡,光芒四射,两个卫士又来抡锤舞戟,前后夹攻。凌未风已清清楚楚看到刘郁芳那又惊惶又喜悦的神情,只就是这数步之隔无法冲过。
刘郁芳见凌未风就将来到,精神大振,一柄青钢剑舞得滴水不入,把三名卫士拦在周围八尺之外。凌未风挺剑一冲,楚昭南斜身进剑,凌未风正想冒险冲过,背后呼呼风响,那名卫士的铜锤堪堪砸到后心,凌未风勃然大怒反手一捞,捞着锤头,大喝一声:“去!”把那卫士骤然扯了起来,掷下冰河!但楚昭南也趁此时机,俯身又抓起一块石块,用力一捏,变成无数石弹,打个招呼,围攻刘郁芳的三名卫士霎地散开,楚昭南用“满天花雨”的金钱镖手法,一把石弹洒将过去,距离既近,力道又大,刘郁芳的青钢剑挡格不住,身上中了几颗石弹,大叫一声,脚步一松,竟然从危崖上跌了下去,人在半空,犹自尖声叫道:“凌未风,你现在还不说实话吗?”
凌未风摔死那名卫土之后,转过身来,刚好见着这惨烈的画面,刘郁芳的语音瑶曳长空,震荡心魄!凌未风急极骇极,不理生死,一个“凌鹊摩云”,凭空跃起数丈,从楚昭南头顶飞琼而过,他的青钢剑在半空上尚使了一记辣招,剑尖在楚昭南头顶三寸之处,斜斜拖刺,楚昭南忙于躲避,竟然无暇伤他!
凌未风一惊而前,大声叫道:“我就是那个孩子,在杭州长大的那个孩子呀!”可是刘郁芳已听不见了,他冲到岩边,依稀见着刘郁芳的衣裙在半空飘荡!凌未风正想跟着跃下,前后左右几般兵器,已同时刺来!围攻刘郁芳的那三名卫士和楚昭南已然会合一处,要把这绝世武功的大侠,迫下悬崖,学武的人,碰在极度危险之时,本能地会躲闪反击,凌未风突使出天山剑法的神技,“大漠流沙”,青钢剑倏地飞扬,寒光万点,真如台风扬沙,迫得卫士们睁不开眼,一名卫士受了剑伤,楚昭南也迫退两步,凌未风反身跳出场心!
和楚昭南夹攻他的那名使双戟的卫士,刚刚赶到,双戟一探,“激荡风雷”,向凌未风迎面插去,凌未风骤觉金刃劈风之声,猛然把前冲之势煞住,陀螺似的,一个“靠山背”闪了回来,接着“拨云见日”左手向后一挥,砰的一声,掌缘竟震在方天画戟的熟铜吞口上,那名卫士,吃他这一掌,震得虎口热辣辣的,连右臂也一阵麻木,歪歪斜斜,直跌出去,收势不住,竟然也从悬岩之上,似断线风筝的直跌下去!
凌未风掌劈剑戳,转过身来,又接上楚昭南和另外三名卫士。他心痛如割,本想跳下悬岩,去寻刘郁芳的尸体,但一想死者已矣,不如替她报此血仇。楚昭南扬手又是一把石弹,迫得甚紧,凌未风痛怒成狂,忽然仰天长啸,青钢剑比成一道银虹,连人带剑,回身冲去,剑风激荡,石弹乱飞,哪有一颗打得到他身上?楚昭南不由大惊,忙命三名卫士,协同自己,联剑防守,免得被他冲下悬崖。
刘郁芳跌下悬崖之际,武琼瑶正自把那班番僧杀得手忙脚乱。天龙剑阵,给石天成击毙两人之后,阵势已破,武琼瑶剑招催紧,施展白发魔女秘传的杀手,一片寒光,上下翻飞,有如奔霆骇电,剩下的那六名番僧,未及联防已给武琼谣杀得头昏眼花,着着退后。六名番憎之中,天雄禅师是天蒙师弟,辈份最高,在一班师侄之前,不甘被一个年青少女,杀得如此狼狈,仗着自己练过大力金钢手的功力,右剑“白鹤梳翎”,斜切出去,左掌随后,在长剑掩护之下,一招“金豹探爪”,直递出来,要抓武琼瑶胸部,哪料一抓抓空,武琼瑶身形忽然不见,侧面砰砰两声,武琼瑶已抓起一名喇嘛,往前一荡,正正撞在另一名喇嘛身上,两人一齐仰翻倒地,滚在天雄禅师的足旁,狂嚎呼痛,天雄一脚踏去,正正踏在一名番僧的头颅之上,也其不意,吓了一跳,武琼瑶就趁他一窒的当儿,剑花一绕,天雄猛觉颈际一凉,左边一只耳朵,已和身体分家,痛得他一声怪叫,托地向后口跳,恰恰和另一个师侄撞个正看,双双堕下冰河。成天挺在沙漠上曾领教过武琼瑶本事,此际只求自保,双笔带攻带守,封着门户。武琼瑶正合心意,不理成天挺,片刻之间,把剩下的三名番僧,全部了结,正想对付最强的成天挺,猛见对面山峰,刘郁芳跌了下来,大吃一惊,她和刘郁芳虽然相处的时日不多,知是相交颇厚。她仗着白发魔女的独门轻功,迳自冒险跃下,跃下之际,还反手打出银针暗器,将成天挺手腕打伤。成天挺见多识广,知道这种毒针的厉害。急忙闭着穴道,静坐地上,拣起一把利剑,剜肉取钉,连齐真君和辛龙子在旁边拼死恶战,也顾不得了!
辛龙子听得凌未风大叫之后,跟着又看见武琼瑶从山头飞下,不禁大骇。微一疏神,齐真君风雷双剑已分心刺到,辛龙子咬牙大怒,喝道:“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!”一晃身连避两招,然后用个“秋水横舟”之势,向左一封,再和齐真君拼死恶战。两人都已筋疲力竭,好不容易,休息少许,才稍稍恢复元气,这番苦战,双方都是险象环生,杀得神智昏迷。辛龙子只觉脑胀欲裂,自知无法再战,但又不能不战,猛地咬牙,想道:我纵死也不能让他苟活,吸了一口气,振起精神,两臂一抖,使个“白鹤冲天”,拔起两丈多高,在半空里倏地一声怪叫,舞起丈余长短一朵剑花;齐真君万料不到辛龙子在久战之后,尚能用此恶招,正要右手回剑,一个“玉带围腰”,向后截去,哪知眼前一暗,人影已经飞来,猛觉左肩头上,砰的一声,中了人家一脚,痛人心肺,连“哎哟”两字未喊出,右胁下陡的一麻,“白海穴”又着了敌人指戳,原来辛龙子知道齐真君剑法精妙,飞身扑下来时,用剑佯攻,冷不防一脚蹬在他的肩头上,趁他身躯一晃之间,骈中食指,向他“白海穴”一戳,戳个正着。齐真君扑地便倒。
辛龙子得意狂笑,叫道:“师兄,我替你报仇了!”一剑劈下。哪知齐真君十岁学剑,至今已七十多年,七十多年功夫,非比寻常,虽然力竭筋疲之后,又受重伤,但临死挣扎,犹自十分厉害!竟用“卧虎翻身”之势,腾地一腿,直向辛龙子档下踢去,辛龙子拔身欲起,已来不及,齐真君左腿直蹬,右腿横扫,嘭嘭两声将他踢倒。辛龙子宝剑一掷,使出达摩剑法中的最后绝招“白虹贯日”,宝剑“波”得一声插入齐真君胸膛,自己也翻翻滚滚,一大口淤血吐了出来,把雪地都染红了!
那边厢,凌未风与楚昭南也到了生死立判、强存弱亡的地步。那三名原先围攻刘郁芳的卫士,挡不住凌未风凌厉的剑法,连连后退,楚昭南大声喝道:“围着他,缠死他!不要松劲!”他见凌未风面上,已滴下黄豆大的汗珠,知道他也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了。那三名卫士被楚昭南一再催迫,不敢逃跑,只好再翻身拼命。凌未风想起刘郁芳就是被他们三人迫下悬岩的,一见他们回身再战,顿时双瞳喷火,奋起神威,青钢剑一引,将楚昭南的宝剑引过一边,身子一躬,左掌一个“单掌开碑”向一名卫士劈去,咔嚓一声,把他的颈项打折,楚昭南一个旋身,疾发两剑,凌未风足跟一旋,让楚昭南的剑锋在耳边削过,他一转身,一个“龙形飞步”,又绕到另一名卫士身旁,左掌向外一挥,他这一掌含着百步神拳的真力,那名卫土急忙用个“鹞子钻天”向上一升,可是哪开里还来得及?“砰”的一声,已给掌锋扫中右胯,在空中打了个滚,坠下了尤底的冰河!
还剩下一个卫士,魂魄不齐,不理楚昭南的吃喝,抽身便退,凌未风猛吸一口丹田之气,连人带剑舞成一道白光,飞琼过去,这一手正是天山剑法中登峰造极的功夫,名唤“流星赶月”,只见白光一闪,如箭离弦,那名卫士,如何挡得?登时给凌未风一剑自后心直透驹心!
一场恶战,凌未风连毙七名大内高手,呼吸紧促,全身滚热,冰河冷气,阵阵袭来,不觉一连打了几个寒噤,头脑胀闷,楚昭南唰!唰!唰!连刺数剑,凌未风着着退后,竟给他迫至恳崖边缘!楚昭南料他油尽灯枯,心中狂喜,纵声狞笑,叫道:“凌未风,你也有了今日!”游龙剑剑锋一指,直取凌未风咽喉!
不料,凌未风闻言瞿然醒起,大声喝道:“叛贼,你想在我手上讨得好去?”剑把猛翻,呼地圈转身来,青钢剑疾发如风,反撩敌人腕底,带挂腰胁,一招两式,虚中套实,把楚昭南攻势轻轻解了。楚昭南大吃一惊,给他反转来迫退几步,仗宝剑的威力,挽起一个剑花,护着胸腹,剑招一变,使出天山剑法的防身剑术,紧紧封闭门户。
凌未风本将精气焕散,给楚昭南一激,想起刘郁芳给他迫死,不知哪里来的气力,精神陡振,一招紧似一招,剑光霍霍,剑剑直指楚昭南要害!
这时,慕士塔格山上,唯闻朔风怒号,流冰裂响,楚昭南带来的十几名大内卫士,和天蒙禅师带来的八个天龙派高手,几乎全部死亡!只剩下成天挺一人在冰河之边打坐,调匀呼吸,疗冶毒针之伤,凌未风和楚昭南都不知自己的人打得怎样。只觉空山岑寂,沓无人声,心中都暗暗发慌,凌未风生死置之度外,虽然心悬战友安危,剑招却是丝毫不缓,楚昭南大叫几声,毫无回应,冷汗沁肌,宝剑一封,猛地向后跃去,哪料他身形一动,头顶剑风飒然,他伸剑一格,只见凌未风已赶过前头,挺剑截着了他的道路!楚昭南汗毛倒坚,大声叫道:“凌未风,咱们不论如何,都是同门一脉,今日冰河之战,所有的人都已的亡,只有你我幸存,何必还要苦拼下去?不如各走各的,免致两败俱伤!”凌未风不理不睬,青钢剑迅如掣屯,扬空一划,直点敌手脉门,楚昭南一个盘旋,游龙剑一荡一圈,败里反击,凌未风叱咤一声,欺身直进,剑锋已在楚昭南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,楚昭南负痛狂曝,黄豆大的汗珠点点滴下,狂叫道:“凌未风,你真不念同门之情?”凌未风手腕一翻,喝道:“叛贼看剑!”唰的又是一剑刺去,楚昭南剑交左手,一招“乘龙引凤”,奋力挡开,凌未风剑走连环,攻势绵绵不绝!楚昭南又给他迫退几步,险象环生,头面青筋毕现。
凌未风进一步,楚昭南退一步,渐渐又迫到了恳崖之边。论这时的形势,凌未风原可早把楚昭南杀掉,但凌未风想要为刘郁芳报仇,想照样把楚昭南迫下悬岩,因此便如灵猫戏鼠,步步追迫,楚昭南大急,游龙剑连走险招,拼命抢攻,凌未风冷笑一声,嗖地一伏身,利剑疾如闪电,对准咽喉,直刺过来,这剑又准又深,楚昭南虽明知再几步,就要跌下悬岩,但若不退,当场就被利剑穿喉,迫得退后一步,用剑一封。凌未风霍地收招,虎眼一睁,剑诀一领,唰地又是一剑,探身直取,剑扎胸膛,楚昭南往后又退了一步,用剑一架。凌未风这一回却不收招,剑尖一沉,反手一变招,旋身刺扎,借这甩臂回身之力,第三招斜肩带臂,狠狠扫来,楚昭南不敢硬接,伏身一旋,窜后数步,猛觉左足足跟踏空,半身已挂在悬岩之外,急急凝身,凌未风青钢剑倏地一指,剑尖闪闪,看看点到楚昭南的心窝!
楚昭南闭目待死,忽听凌未风“哎哟”一声,利剑堕地,楚昭南睁眼一看:只见凌未风身子抖个不住,脸上肌肉收缩,现出极痛苦的神情。楚昭南犹自不敢妄动,再看凌未风抖得更甚,膝盖下弯,看看就要倾倒,楚昭南大喜过望,反身跃出,一掌击去!凌未风竟毫无抵抗,给掌力震倒地上!
原来凌未风因少年时候,独上天山,在冰无雪地之中,受寒气侵蚀,得了一种怪病,常常突然会发生痉挛(抽筋),后来武功日益深湛,痉挛症已不常发了,可是偶然还会突如其来地发作,像以前他在吴三挂的水牢中就曾发作过一次,这次在冰河之旁,苦战一日,用力太甚,出汗过多,寒气又浓,竟然在最后关头,痉挛症突然发作,绝世武功,竟自无能为力!
楚昭南扑身上前,用重手法把凌未风的“晕眩穴”封住,纵声狂笑,随手在冰崖之边折下山藤,将凌未风捆得结结实实,这种山藤坚韧异常,纵许凌未风醒来,也要经过一阵挣扎,而一挣扎一定又会被楚昭南发现。再施辣手,所以楚昭南是有恃无恐。
这时楚昭南也已腰酸骨软,眼睛发黑,休息了一会,忽听得成天挺尖声叫唤,楚昭南挟着凌未风走去,只见成天挺也是面色惨白,神情狼狈。楚昭南惊问道:“你怎么样了?”成天挺一见楚昭南捉了凌未风,不禁大喜,精神一振:答道:“我中了女贼的一口毒针,幸得我内功尚深,运气行血,现在己无事了。你呢?怎么居然捉着了凌未风?”楚昭南得意洋洋,笑着说道:“我本来是他的师兄嘛,他的那套剑法,如何斗得过我?”成天挺将信将疑,连声道贺,楚昭南笑道:“我们虽折了数百精骑,十余高手,捉到了他,也抵得过了!”
楚昭南与成天挺游目四顾,只见流冰殷红,尸横遍地,间有断断续续的微弱呻吟声传人耳鼓。楚昭南正想叫成天挺搜索一下,看敌我双方死伤了多少人,若发现有负伤未死的敌人,还可再补他一剑。忽听得山谷下隐隐有马蹄声,成天挺跳起来道:“恶斗一日,我已累得要死了,若来的是敌人,我们如何吃得消?还是快点走吧!”楚昭南虽然嘴硬,其实也是筋疲力倦,无能再战。张望一下,见冰河之边,辛龙子石天成齐真君三人满身浴皿,他跑去每人踢了两脚,三人哼都不哼一声,显见死了,楚昭南在辛龙子身上搜了一阵,空手抽出,忽然把凌未风点醒,嗖的拔出剑来,剑锋一挥,把凌未风右手的拇指削掉,疯狂叫道:“叫你终生不能使剑!”成天挺骇然相视,楚昭南昂头狂笑,对成天挺道:“辛、齐二人死掉,凌未风又成残废,从今而后,当今天下,没有人的剑法再比得上我了!”成天挺不觉心寒,想道:凌未风、辛龙子也还罢了,齐真君是自己人,他居然也幸灾乐祸!凌未风痛彻心脾,却哼也不哼,哈哈笑道:“凭你的剑法,便想横行天下?哼,那是做梦!”楚昭南瞑目叫道:“你说说看还有谁比得上我?”凌未风道:“师父的拳经剑诀,我早收藏好了,我传给谁,谁便要胜过你!”楚昭南心念一动,想起辛龙子以前对他说过在天山骆驼峰遇见凌未风的事,想道:“哼,原来他一到回疆,便上天山,取到了师父的遗书。”他伸手要搜凌未风,凌未风“呸”的一声,一口浓痰突然喷出,楚昭南一声狂呼,左眼眼珠,竟给浓痰射碎,血流满面。
凌未风在重伤大病之中,内功层然还是如此深湛!楚昭南愤极一戳,又把凌未风的晕眩穴封着。成天挺道:“何不把他杀掉!”楚昭南一面扎伤,一面摇了摇头。这时山谷下已有马嘶之声。楚昭南挟着凌未风腾身便起,叫道:“快走!”与成天挺二人施展轻功,翻山逃跑。
辛龙子石天成二人伤重昏迷,其实未死,给楚昭南踢了两脚,悠悠醒转,彼此相望,不觉哭出声来,辛龙子在地上慢慢移动,挨近师兄!伸手将他抱着,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师兄,我知错了!”石无成道:“知错便好。”他们师兄弟俩一向隔膜,而今临死拥抱,又是辛酸,又是欢喜,石天成道:“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活了,你若能侥幸逃生,请代我还两个心愿,一个是将我的骸骨拾去葬在剑阁之上,和我师兄桂天澜,葬在一处。另一个是望你指点一下桂仲明。”辛龙子内功深湛,一时尚死不掉,侧耳四听,只听一阵马嘶之声,不久又渐渐静寂,辛龙子叹口气道:“即使是草原马帮,也只能在谷中行走,绝上不来。而且我如此重伤。便有灵芝仙草,也难救治。还等什么?”他剧痛攻心,忽然眼睛一亮。
正是:
问君何事索怀抱,有愿难偿目未瞑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十六回 品茗谈心 喜有良朋永认夜 因词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闪
辛龙子眼睛一亮,原来是看见齐真君的尸体就横躺在自己身边,自己那柄宝剑,尚插在他的胸膛,露出半截,耀眼生辉。辛龙子爱剑如命,一生寻求宝剑,不想一得宝剑,未满一月,便遭大劫,此际,他见了自己的宝剑,不觉苦苦挣扎,在雪地上又慢慢地移动自己的躯体,滚到齐真君的旁边,抓着剑柄,慢慢地把它拔了出来,深情地看了一眼,长叹叫道:“凌未风呀,我辜负了你所赠的宝剑了!”把剑尖贴着胸膛,正想自尽,忽然有人叫道:“凌大侠、凌大侠!”辛龙子手指一松,宝剑落地,冰崖旁边闪出一个人来,辛龙子惊喜叫道:“韩志邦,原来是你!”
韩志邦是从西藏来的。当清军侵入回疆之后,蒙藏本已严密戒备,后来见清军在回疆推进,极为缓慢,两个多月,尚未进至伊犁,不觉松懈下来。不料清军在侵入回疆之时,已暗中分出一支奇兵,由皇子允题率领,突然攻入南藏,把达赖活佛俘虏了,另立新的达赖。韩志邦和西藏喇嘛的感情极好,在清军迫近拉萨之时,冒险逃出,到回疆去讨救兵。这日,黄昏时分,经过慕士塔格山,见山谷中满坑满谷都是清军的尸体,有些未死的还在悲惨呻吟,不觉毛骨悚然,爬到山腰,蓦然听得辛龙子在大叫凌未风,两人相见,几乎疑是恶梦。
韩志邦见辛龙子通身血红,奄奄一息,骇然问道:“辛龙子,你怎样了?”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,便待给他揩血敷伤,辛龙子呻吟道:“你不用理我,把那柄宝剑捡起来!”韩志邦哪里肯依,一定要替辛龙子治伤,辛龙子睁着怪眼骂道:“我临死你还不听我的话,快、快、把那柄宝剑拿过来,趁我还有三分气在,如迟就不及了。”韩志邦无奈,将剑捡起递去,辛龙子并不接剑,又吩咐道:“你双手捧剑,平放头顶,跪下来,跪下来!”韩志邦诧极问道:“为什么?”辛龙子道:“我要你宣誓归入武当门下,我今日替去世的师尊收徒!”韩志邦见辛龙子双眼圆睁,直叮着自己,知道若不答应,他死不瞑目,只好跪下。辛龙子精神一振,听了韩志邦宣誓皈依之后,吁口气道:“师弟,你为人朴讷诚实,本门戒律我不必说了,以后自有人告诉你。现在你把宝剑给我。”接过宝剑,在剑鞘中抽出一张丝绢,上面写满文字,还画有图式,辛龙子道:“这是我手抄的达摩一百零八式的副本,还有我的体会心得,都写上去了。正本我埋在骆驼峰的石窟中,这本副本我已译成汉文,达摩秘复本来是你发现的,但你以前不是本门中人,所以我暂借去。”韩志邦这才恍然辛龙子要自己入武当门的用意,忙再跪下叩谢。辛龙子运一口气,强自支持,叫韩志邦在冰崖之下、冰河之边,借着冰雪的光辉,看清文字,他口讲指划,给韩志邦讲解这武林不传之秘。
辛龙子讲完之后,已是气若游丝,犹自挣扎问道:“你懂了么?”韩志邦其实并不很懂,但见辛龙子如此苦楚,不忍叫他再讲下去,略一踌躇,点点头道:“多谢师兄,我全懂了。”辛龙子摇了摇头,继续说道,“你若不懂,我特准你拿秘本去请教凌未风,只是他今日生死如何,我也毫不知道!”韩志邦骇极问道:“什么,凌大侠和你都中了敌人暗算了?”辛龙子只剩最后一口气,不答韩志邦的问话,连着往下说道:“还有桂仲明和张华昭二人,也应当人我武当之门,他们就算你的徒弟吧!”桂仲明是石天成临终拜托辛龙子指点的,至于张华昭则是因为取得了优昙仙花,由卓一航遗命要辛龙子教的,韩志邦还待问时,辛龙子对宝剑一指,说道:“给你!”怪眼一翻,溢然长逝!
韩志邦取了宝剑,在冰河中洗抹干净,正想挖一墓穴,将辛龙子埋葬,忽见幽谷下火把宛若长龙,慢慢向上移动。韩志邦心想,自己是讨救兵来的,这队人马,若是敌人,被他们上得山来,自己插翼难逃,看来公谊私情不能兼颐,只好让辛龙子彼流冰所埋了。他滴了几滴眼泪,怅触一代怪侠,如此收场,翻过山坡,急急向南进发。
谁知这队人马,既不是草原马帮,也不是清军兵士,乃是哈萨克年轻酋长呼克济所带的人。孟禄逃走之后,孟曼丽丝起头瞒他,当晚她整夜失眠,心中总像被一条小毒蛇吞啮似的十分难过。
孟曼丽丝忽然醒过来道:“我们草原上有句成语:对所爱的人隐瞒,就像把污泥撒下甘泉,天下最美的东西也变了昧,这成语说得对呀!我为什么要瞒着所爱的人?若告诉了他,能把我的爸爸追回来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第二日一早,她就去告诉呼克济,呼克济带人搜索,进入慕士塔格山,只见山谷中横七竖八堆着无数清兵尸体,大吃一惊,正待细看,忽听得银铃似的少女声音叫道:“你们是些什么人?是马帮吗?”冰河脚下,一个红衣少女,怀抱一人,似精灵般的冉冉升起,呼克济和孟曼丽丝都看得呆了。
孟曼丽丝迎上云道:“姑娘,我们是哈萨克的战士,你又是什么人?这么多清兵是谁杀的!”那个红衣少女大喜跳跃,叫道:“哦,哈萨克的战士!那你们一定知道凌未风的了?”呼克济道:“凌未风,那怎能不知?他是我们一族的恩人!敢问女挟和凌大侠可是相识?”红衣少女嫣然笑道:“我们都是凌大侠的好朋友,我叫武琼瑶,我手中抱着的叫刘郁芳,……”武琼瑶生性顽皮,见呼克济和孟曼丽丝态度亲热,笑着接下去道:“她和凌未风就像你们两人一样要好!”孟曼丽丝杏脸飞霞,呼克济则刮目相看,急忙问刘郁芳伤得怎样?
刘郁芳可真伤得不轻,她被楚昭南和卫士们迫下悬崖,本来万难逃命,幸她手上有奇门暗器锦云兜,张在空中,飘飘荡荡,减低了下堕的速度,恰好那锦云兜又刚受楚昭南石弹震裂,钢须歪斜凌乱,堕到半山,勾着一株虬松,登时止了下堕之势,但人己昏迷不醒了。
武琼瑶运白发魔女的独门轻功,先觑准一点,落下十余丈、脚不沾尘,用脚尖一点实地,换势又跃下十余丈,这样看来,也和半空飞堕一样。刘郁芳在半空飘飘荡荡地降落,武琼瑶看得分明,紧紧追蹑,终于救了刘郁芳一命。
当下武琼瑶将当日恶战的情形,告诉了呼克济。这位年轻的酋长热心得很,一面派人爬上山去找寻凌未风,一面邀请武琼瑶住到他的营地去,好替刘郁芳治伤。武琼瑶自然是求之不得。
再说飞红巾和傅青主他们,自凌未风去后,心中悬悬,但战情一天天紧张起来,清军突然急速推进,大军像风暴般横扫过草原,飞红巾执行既定的策略,化整为零,流散在广阔无边的草原,当大军经过的时候,傅青主和飞红巾在一座高山之上观望,只见胜旗蔽空,万马奔腾,军容甚盛,傅青主蹩眉说道:“清军中大有将才,今回的统帅绝不在多铎之下。”飞红巾扬鞭笑道:“我们也不输他,且先把条长蛇的尾巴切了!”待大军过了十之七八,突然集中兵力将它切断,打了个漂亮的胜仗。但那股清兵强得很,虽败不乱,坚守待援。磨了好几天,清军后援续到,又只好放走他们。不过亦已把他们消灭了大半。
大军过后,消息传来,报道清兵突分两路,一入蒙古,一入西藏,入西藏的且是皇子允题率领。傅青主喟然对飞红巾道:“我们这次打个胜仗,但他们这次却打了个大胜仗,他们明明知道这一带是南疆各族集结之地,经过时理也不理,故意让长蛇的尾巴给我们截断,和我们缠打,蛇头仍疾驰去了!”飞红巾一想,果然中了敌人的圈套,有点懊恼,傅青主却笑道:“他们纵有将才,就全局来说,却无法挽回败亡命运。”飞红巾点点头道:“没老百姓帮助的军队,迟早都会失败,我懂得你的话了。”
两人正在闲话,忽见冒浣莲和桂仲明并辔驰来,冒浣莲在马背上高声叫道:“傅伯伯,傅伯伯,你猜这次清军的统帅是谁?”傅青主讶道:“我怎么会猜得着?你这小鬼头这样说,一定是得到什么风声了!”桂、冒二人是飞红个差去察看一个清军驻扎过的营地的,因此,飞红巾也连忙问道:“你们在清军的营地里发现什么东西了?”
冒浣莲拉着飞红巾便走,并对傅青主道:“傅伯伯,你也来看看,看我的猜测对不对?”四人策马登山,看山腰上清军驻过的营地,只见截壁连营,犄角相依,犬牙交错,深有法度。傅青主道:“调度大军,如臂使指,安营行军,中规中矩,这位统帅称得上是大将之才了!”冒浣莲道:“只怕统兵的不是将军!”伸手一指对面石壁,傅青主等凑过去看,只见上面刻着几行擘窠大字,当是写了之后,叫石工刻的,那几行字写得龙飞凤舞又有清逸之气,傅青主是书法名家,也不禁赞出声来,冒浣莲读道:
“试望阴山,默然销魂,无言徘徊。见青峰几簇,去天才尺,黄沙一片,匝地无埃。碎叶城荒,拂云堆远,雕外寒烟惨不开,蜘蹰久,忽冰崖转石,万壑惊雷!穷边自足愁怀,又何必平生多恨哉?只凄凉绝塞,蛾眉遗冢,销沉腐草,骏骨空台,北转河流,南横斗柄,略点微霜鬓早衰,君不信,向西风回首,百事堪哀!”
冒浣莲读完之后说道:“傅伯伯,你看这首沁园春词,是不是纳兰容若的风格?”傅青主道:“哀感顽艳,凄惋之中又有豪情,当今之世,也只有纳兰容若才能写得如此好词。”冒浣莲道:“我也深有同感!此词绝塞生情,边城寄感,随军征战中隐隐有反战之思,不是纳兰,谁敢填此?”傅青主拍掌赞道:“你真聪明,猜得对了,统兵的不是将军,而是皇帝!”飞红巾道:“你们谈诗论词,我是一窍不通,怎么你们会从这一首词而猜到统兵的是皇帝?”傅青主道:“纳兰容若是相国公子,又是一等待卫,若非康熙御驾亲征,他怎会随军到此边荒之地?”飞红巾哼道:“就是皇帝老儿亲来,我们也不怕他!”傅青主道:“怕,我们当然不怕,只是康熙亲率大军,可见他对边疆的重视,我们想正面对抗,那是绝不可能的了。”桂仲明和飞红巾一样,也是不解诗词,见冒浣莲对壁凝思,忽然想起纳兰容若拉她的手的往事,心中颇为不快。
四人说话间,忽见草原远处,飞来两骑快马,紧紧追逐,两马一交,前面的人就回身拼命,再过一阵,看得更是分明,只见后面那骑,乃是个红衣少女,剑光闪动,不离前面那名骑士的背心,两人大声叫嚷,似是互相斥责,忽然双双落马,在草原上斗起剑来,那红衣少女剑法精绝,疾似狸猫,矫苦猿猴,剑光起处,起一片精芒冷电,前面那名骑士是个中年汉子,剑法甚怪,脚步跄跄踉踉,如醉汉狂舞,竟是辛龙子的怪招家数,飞红个一声大喊,策马冲下山去,大声叫道:“师妹,住手,都是自己人!”傅青主也紧随着叫道:“韩大哥住手,我们都在这儿!”
那两人正是武琼瑶和韩志邦。原来武琼瑶和呼克济爬上山去搜索,只见横尸遍地,辛龙子和石天成的尸体也在其内,不禁大拗,当下将两人的骸骨收拾好了,和呼克济回到喀尔沁草原的营地,刘郁芳悠悠醒转,执着武琼瑶的手流下泪来,第一句话就问凌未风怎么样了,武琼瑶告诉她并没发现凌未风的尸体,她才稍稍安心,但听了石天成和辛龙子的死讯,又觉十分难过。武琼瑶安慰了她一阵,看她外伤虽重,但还不至于死,于甚拜托呼克济和孟曼丽丝好好照料她,立即告辞了,快马赶回,一来是要向飞红巾报告消息,二来是要请傅青主去施救。
其时韩志邦已先走了一程,但他的骑术不及武琼瑶高明,路途也没武琼瑶熟悉,中途为了要躲避清军,寻觅小路,又耽搁了一些时候,将要回到飞红巾的驻地时,便被武琼瑶追上,武琼瑶见他手上的那把宝剑,正是凌未风送给辛龙子那一把,不禁大疑,只道韩志邦乃是走脱的清廷卫士,杀害辛龙子的凶手,上前喝问,韩志邦结结巴巴,不善说话,武谅瑶性子急躁,一言不合,就动起手未,韩志邦新学怪招,尚未成熟,挡不住武琼瑶辛辣的剑法,一边打一边逃,若不是幸好碰上飞红牛,险些就要伤在武琼瑶的利剑之下。
武琼瑶和韩志邦各将当日的情形说了,飞红巾和傅青主都不觉潸然泪下,桂仲明更是痛哭尖声,不久石大娘也知道噩耗,想着这一生坎坷遭遇,恩爱夫妻,二十年离散,好容易冰消误解,而今又分隔幽明,那份伤心就更不必提了。她欲哭无泪,遥望远方,良久,忽然抚剑叹道:“他这样的死,也还值得!他的师兄九泉有知,也该谅解他了!”韩志邦再说出石天成临死拜托辛龙子的说话,韩志邦道:“我的武功远不如桂贤弟,但辛龙子既转托了我,我就替他收徒,互相研习达摩秘技吧。至于石老能辈的骸骨,将来桂贤弟再带到剑阁去和桂老前辈合葬。”
当下傅青主略作安排,就和韩志邦、武琼瑶、易兰珠、桂仲明、冒浣莲、石大娘等六人一同出发,留下李思永、武元英、杨一维、华紫山、张华昭等人帮助飞红巾。
傅青主等快马赶到喀尔沁草原,刘郁芳养息几天,伤势已渐好转。得傅青主给她医治,果然药到回春,不消几天,刘郁芳身体上的创伤已完全医好,可是心灵上的创伤却反加重起来。因为凌未风下落未明,至今仍是毫无消息,易兰珠也因此精神憔悴,郁闷难以言宣。但见刘郁芳伤心,她只能抑着哀伤,为她开解。易兰珠说:“我的叔叔绝世武功,料想有惊无险。”刘郁芳凄然说道:“只怕敌人太多,将他害了。”又道:“若他未死,为何还不回来?”易兰珠百般安慰,她总是郁郁不欢。冒浣莲眼珠一转,忽然拍掌说道。”我们何不去找纳兰公子,请他打探一下凌大侠的消息?若果凌大侠是被清军俘虏,他一定会知道的。”飞红巾道:“百万军中,你如何能够进去?何况他是清帝宠臣,又如何肯告诉你?”冒浣莲道:“我改装作牧羊姑娘,傅伯伯陪我去。”傅青主道:“纳兰公子不是常人,若见着了,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消息。”桂仲明满怀不悦,但一转念这是为了凌未风的事,也便不作声了。
傅青主医术精湛,他自制有“易容丹”,能改变人的脸型面貌(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神秘,只是一种高明的化装术而已,不过在他们那个时代,还是被人称为神奇的)。两人擦了“易容丹”,形貌仍然保持原来的轮廓,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来了。刘郁芳握着冒浣莲的手,感激得说不出话来。韩志邦看在眼中,心中也有许多感触。
且说纳兰容若这次出征,原非所愿。他这些年来专心研究易经和唐代以下的经学书籍,正在编一部大书,已定名为《通志堂经解》,他是想以此为“名山事业”的,不料康熙却拉他到绝塞穷边,去打回人藏人。他眼见清军横越草原,杀害了无数牛羊,带给草原上的牧民无穷灾难,心中很是不忍,可是他身为贵族。又不能公然叛逆,精神上若闷异常,这日他已随大军进到束勒,距离藏边不远了,立马高原,只见漫天飞雪,大地如堆琼砌玉,山头如倒挂银蛇,不觉一片苍凉之感,想起自己爱妻死后,已无知心之人,欲白首穷经,又被迫随军征战,长叹一声,回到营中,提起狼毫,随手在锦笺上写道:
“非关癖爱轻模样,冷处偏挂;别有根芽,不是人间富贵花。
谢娘别后谁能惜,飘泊天涯,寒月悲前,万里西风瀚海沙!”
再填上词牌名“采桑子”,在词名下注道:“塞上咏雪花”。想道:“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样,偏爱冷处。不喜繁华。可是我虽别有根芽,却偏偏生作人间富贵花。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!”他填好新词,想找人欣赏,却又不禁四顾茫然心中自叹:“爱妻和姑姑死后,想找个人谈心也难了。”不知怎的,忽然想起冒浣莲来,“不知这位精通音律,妙解诗词的江湖奇女子,如今流浪何方?”不觉又提起笔来,填了一首“烷溪沙”道:
“谁道飘零不可怜,旧游时节好花天,断肠人去自经年。
一片晕红疑着雨、晚风吹琼鬓云偏,情魂销尽夕阳前!”
掷笔长叹,想起去年夏秋之交,和冒浣莲同赏荷花的情景,不觉神驰!正在此时,忽听得营门外一阵喧哗鼓噪……
纳兰容若出来观看,见兵士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,在那里争吵,营帐远处羊群正在逃散,那老人和少女,都是哈萨克人打扮,老的短鬃如戟,状颇粗豪,但细看之下,粗豪中却又隐有懦雅之气,那少女长眉如画,瓜子脸型,眉清目秀,有江南少女的风韵。兵士们嘻皮笑脸地向那少女调笑,纳兰容若上前喝止,究问情由,那少女道:“我们的羊群给你们兵爷的战马冲散了,我还没向他们索赔,他们反而把我拉到这里。”纳兰容若皱皱眉头,料想必是士兵见她貌美,故意扰弄她的,清军劫琼牛丰,残害百姓都是常事,何况冲散羊群。纳兰容若对清军纪律之坏,甚感痛心,正想叱责,但见那少女侃侃而谈,疑心大起。草原上的妇儿见到清军,如羊遇狼群,避之唯恐不及,如何敢这样与人理论?因此欲言又止,反诘问那少女道:“你是哪里的人?大军驻扎之地,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?”那少女“哎哟”一声叫起来道:“偌大一个草原,不许放羊,难道叫我们喝西北风?”纳兰容若面色一沉,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说道:“我的闺女不懂说话,将军你多包涵则个。羊群我们也不愿要了,你放我们走吧。”纳兰容若故意板起脸孔说道:“不成,非罚不可!”军士们见纳兰公子非但不加责备,反而袒护他们,大为高兴,但又怕纳兰公子真的责罚那个少女,于是七嘴八舌地叫道:“罚她吹段笛子吧,她吹得真好听!”纳兰容若见少女手中拿着一支短笛,微笑说道:“是吗?”兵士们道:“刚才我们还看见她一面放羊,一面吹着笛子唱歌呢!”纳兰容若面色一端,煞有介事地道:“好,这次从轻处罚,就罚你吹一段笛子!”牧羊少女噘着嘴儿,老人道:“儿啊,你就吹一段吧!”少女拈起笛子赌气,说道:“好!吹就吹!”手指一按,吹出一段激愤清越的调子来,老人唱词相和,纳兰容若一听,听得呆了,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写在石壁上那首“沁园春”,从“试望阴山,黯然消魂,无言徘徊。”一直吹到“向西风回首,百事堪哀!”
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半月前驻军南疆时写在石壁上的,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够看到?即算看到,怎么这样快就到此地?难道是专诚来找自己?心中满布疑云,存心试一试她,摇摇头道:“这支吹得不好,罚你另外清唱一支。”兵士们轰然道好,少女扭不过,眼波流转,敛襟椅斜阳一福,唱起来道:“瞬息浮生,保狐如斯,低徊怎忘?记绣榻闲时,并吹红雨,雕栏曲处,同倚斜阳,梦好难留,诗成莫续,赢得更深哭一场……”纳兰一听,更是惊奇,这首词乃是他悼亡词中呕心沥血之作,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园中,初见冒浣莲时,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,当时冒浣莲还是男子打扮,听歌之后,就和自己倚栏谈词,临流赏荷,纳兰容若心魂一荡,盯了这少女一眼,身材果似冒浣莲轮廓,可是脸型相貌,却又不同,正在惊奇,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转
纳兰容若暮然想起冒浣莲那时明如秋水的眼睛,心念一动,再仔细看时,觉得那少女身材好熟,竟隐隐似冒浣莲的轮廓。他大感惊奇,于是斥散士兵,带这两“父女”进入帐内。
冒浣莲昂然不惧,随纳兰走进清营。纳兰容若独掘一个帐篷,虽在行军之中,也布置得非常雅洁。他屏退卫卒,请傅青主和冒浣莲坐下,微笑说道:“大厚穷荒,知音难觅,今日一会,令人心折,但拙词浅陋,不值一歌再歌,请姑娘子饮水词外再谱一调如何?”冒浣莲盈盈一笑道:“公子何前倔而后恭?”将短笛递给傅青主吹和,轻启朱喉,歌道:
“季子平安否?便归来,平生万事,那堪回首?行路悠悠谁慰藉?母老家贫子幼。记不起从前杯酒。魑魅搏人应见惯,总输他覆雨翻云手,冰与雪,周旋久。泪痕莫滴牛衣透,数天涯依然骨肉,几家能够?比似红颜多命簿,更不如今还有。只绝塞苦寒难受。甘载包胥承一诺,盼乌头马角终相救。置相札,君怀。袖。”
这旨“金楼曲”是纳兰好友顾梁汾所作,其中含有一段动人的故事。康熙初年,纳兰的另一位朋友吴汉槎被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,顾梁汾乃是他的知交,特为此填了两首“金缕曲”寄给纳兰容若,望他援救,冒浣莲歌的就是其中之一,这两首词悲深感切,纳兰容若看了大为感动,就代向父亲求情,把吴汉槎救了回来,冒浣莲而今歌此,其中大有深意。
纳兰容若聪明绝顶,闻歌会意,慨然说道:“姑娘有什么亲朋,无辜被捕了么?”冒浣莲道:“公子可愿援手?”纳兰道:“要看他是何等样人?若是像吴汉槎那样的名士,我也愿‘乌头马角终相救’的。”冒浣莲道:“吴汉槎是狂傲书生,我的朋友却是一代奇侠。”纳兰动容问道:“谁?”冒浣莲笑道:“曾令当今皇上寝食不安的凌未风。”纳兰容若悚然一惊,定了眼睛,迫视冒浣莲和傅青主,冒浣莲嫣然笑道:“老朋友都认不得了么?”纳兰容若惊喜交集,不觉握着冒浣莲的双手,颤声问道:“冒浣莲姑娘么?怎么相貌都变了?这位又是谁人?”冒浣莲道:“这位便是当今的神医国手傅青主。”纳兰容若放开了冒浣莲,又紧握傅青主的手,连道仰幕。傅青主除了医道高明,又是书画名家,诗文也好,算来还是纳兰的前辈。纳兰注视许久道:“我与傅老先生神交已久,在宫中也见过前辈的画像,容我冒昧一问,怎么相貌也与画像不大相同?”冒浣莲插口问道:“宫中为何有傅伯伯的画像?”纳兰笑道:“还有你的呢!你们那晚在清凉寺一闹,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画了你们的颜容,到处搜捕你们,你们还不知么?”
傅青主笑道:“老拙就是预料有此,所以略施小技,将本来面目变了。”纳兰容若大为钦佩,赞道:“先生医术,真有夺鬼神造化之能,冒浣莲姑娘的相貌,想也是老伯施术更易的了。”冒浣莲点点头道:“如果要恢复原来面目,只需一盆清水就行了。”纳兰容若摇手道:“还是不要恢复的好。”冒浣莲再问起凌未风之事,纳兰容若道:“我也不知道呀,待我见着皇上时,再替你们探问吧。但我也要劝你们,不要再在回疆闹下去了。我与你们一样都讨厌干戈,清军洗劫草原,我也极为内疚,只是天命难违,小人不敌,又何苦再令生灵涂炭?”冒浣莲拂袖说道:“公子此言差矣,公子博览群书,岂不闻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’之语?清军无故入侵,草原上的牧民又岂能不起来反抗?”纳兰容若默然不语,良久,才开声说道:“今日我们只论友情,不谈国事,好吗?”他的内心甚为矛盾痛苦,一方面同情冒浣莲他们,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叛离皇室。所以只好避而不谈。
正说话间,忽听得帐外远远的喝道声,纳兰容若惊道:“皇上来了!”傅青主道:“我们要不要暂避?”纳兰容若再看了他们一眼,说道:“不必,皇上不认得你们的。”揭开帐幕,康熙带着几个卫士缓缓走进。傅青主和冒浣莲迫于无奈,随纳兰容跪下迎接。偷眼一瞧,卫士中有一个正是禁卫军的副统领张承斌,也就是当年带兵围武家庄的人。
康熙见纳兰帐中有两个陌生人,也颇惊讶。纳兰急忙奏道:“无聊得紧,请一个牧羊姑娘来唱唱她们塞外的曲儿。”康熙见冒浣莲面目秀丽,别有会心,笑了一笺,指着傅青主道:“这人又是谁?”纳兰道:“是这个姑娘的爹爹,他在草原行医,颇懂得医塞外的一些奇难杂症。”康熙道:“你就是喜欢结交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,好,只要你高兴,我也可以破例准你留他们在军中医住。”纳兰容若谢过皇恩,康熙又道:“这人既懂医术,朕就让他试试去医十四贝子和博济将军,他们两人冻疮发作很是厉害,喂!你懂得医冻疮吗?”傅青主道:“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,只要用草原上的一种野草熬汁外敷,用不到三天,就可医好。”康熙道:“好呀!那你就进去吧!”叫一个侍卫引他下去,在纳兰耳边悄悄说道:“你瞧,朕对你好不好?”他以为纳兰喜欢这个牧羊姑娘,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调开,好让纳兰单独和她亲近。纳兰容若满面通红,却是做声不得。
康熙哈哈笑道:“朕御驾亲征,扫穴犁庭,直捣穷边,拓土开疆,国威远播,你熟读经史,你说在历代明君之中,朕是否可算一个。”纳兰道:“陛下武功之盛,比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,不逞多让。茬能佐以仁政,善待黎庶,必更青史留芳。”康熙哈哈笑道:“到底是书生之见,咱们入关未满三十年,自当先严后宽,若不临以军威,安得四夷慑服?”谈了一阵,康熙始终不提起凌未风之事,帐外朔风怒鸣,远处胡笳悲切,天色已渐黄昏,康熙向纳兰要了几首新词,便待离去,纳兰容若忽然说道:“皇上留下张承斌与我如何?我想请教他几手武艺。”纳兰容若文武全材,词章之外,骑射也甚了得,康熙笑道:“你今日还有如此闲情么?”把张承斌留下,带领其他卫士离开了纳兰的帐幕。
纳兰容若其实并不是想学什么武艺,他知道张承斌与楚昭南之间颇有心病,所以故意把他留下,康熙走后,他撩张承斌道:“你在大内有二十年了吧?”张承斌道:“二十七八年了,先帝登位还未满三年,我就来了。”纳兰又道:“你现在还是禁卫军的副统领?”张承斌道:“是呀,我做副统领也快近十年了!”纳兰漫不经心地说道:“楚昭南倒升得很快。”张承斌道:“那是应该的,他武功既强,又屡立大功,我们这些先帝的旧人都比不上他。”话虽如此,却颇见激愤之情。纳兰微笑道:“是吗?怎么不见他呢?”张承斌又道:“他做了统领之后,弟兄们折损很多,但一将功成万骨枯,也没有什么说的。”纳兰道:“楚昭南最喜争功,我不喜欢他。其实嘛,做首领的人应该宽厚一点,这点,你比他强多了。”张承斌喜形于色,跪下瞌头道:“还望公子栽培!”纳兰扶他起来,张承斌又道:“最近他和成天挺带了十几名一等卫士出差,除了他们两人,其余全部死光,只捉到一个敌人。”纳兰道:“啊!那么敌人一定很厉害了。捉到了谁呢?”张承斌道:“就是以前大闹天牢的那个凌未风。”说罢,看了冒浣莲一眼,冒浣莲故意低头卷着手绢玩。纳兰微笑道:“这个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么风风雨雨,你但说无妨。”张承斌道:“折损了这么多人,皇上还是嘉奖他!”纳兰道:“怎么我不见皇上提起,那个凌未风杀掉了吗?”张承斌道:“皇上这些天来忙于调动大军,分占蒙藏,今天才空闲一点。想是见公子有客人,所以不提起了。凌未风有没有杀掉,我也不知道。听说皇上交给楚昭南处置,又听说楚昭南还舍不得杀他。”纳兰奇道:“他们本来是相识的朋友吗?”张承斌道:“岂止相识,还是师兄弟呢。听说就是因此,他要迫凌未风交出师父的拳经剑诀。”纳兰道:“为什么楚昭南不押他到这里来?”张承斌道:“皇上派他去帮三贝勒。”纳兰容若听至此处,随便又问了几手武功,便端茶送客。
张承斌去后,天已入暮。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龙涎香和宫女的锦衣来。纳兰容若大窘,对着冒浣莲,面红直透耳根。
皇帝送来这些东西,显然是把冒浣莲当作纳兰容若新收的妃子。冒浣莲神色自若,佯作不知,待侍卫去后,微微笑道:“良朋相遇,焚香夜谈,也是人生一大快事。”纳兰容若见冒浣莲心胸开朗,自责心邪,笑道:“姑娘不睡,我也不睡好了。”
两人剪烛焚香,品茗夜话。纳兰容若道:“姑娘真重友道,为凌未风冒此大险。”冒浣莲道:“全靠公子帮忙。”纳兰容若道:“楚昭南奉派给十四皇子允题做帮手,那么现在是在西藏了。允题帐下武士颇多,只怕不易营救。”冒浣莲道:“尽力而为,成不成那只好委之天命了。”纳兰又道:“可惜我不能帮你什么忙。”冒浣莲道:“你替我们探出消息,我们已是感激不尽。”
正事说完之后,两人谈论诗词,十分投合,帐外朔风怒号,帐中却温暖如春。纳兰容若听冒浣莲细谈家世,又是怜惜,又是羡慕,说道:“父死别,母生离,剩下你一个孤女,浪迹天涯,也真难为你了。”冒浣莲道:“惯了,也就不觉得了。其实我也并不寂寞,有傅伯伯,还有许多朋友们在一起。”纳兰叹道:“所以我说你比我有福。”他想起死去的爱妻,再着眼前的玉人,心魄动荡,暮然想起冒浣莲所说的“好朋友”之中,想来也有那“傻小子”在,不禁问道:“你那位……那位,我记不起名字了。没有与你同来?”冒浣莲娇笑道:“他叫桂仲明,他傻得很,我不放心他,不敢要他同来。”话语中充满无限柔情,纳兰容若如沐冷水,强笑道:“桂兄知你这样关心,不知如何感激?”冒浣莲笑道:“若使两心为一,那已无需感激了。”纳兰容若敲了一下额头,笑道:“该罚,该罚,我这句话真如词中劣笔,道不出挚性真情。”冒浣莲忽然说道:“多一个知心的人就少许多寂寞,你还是该早点续弦。”纳兰容若道:“曾经沧海,只怕很难再动心了。”冒浣莲笑道:“我虽未结婚,但我想夫妇之间,只求有所适合,便是美满姻缘,不必强求样样适合。比如我和桂仲明,同是江湖儿女,我喜欢他的戆直纯真,他虽不解诗词,我也并无所憾。以你的身世,尽可找得温柔贤淑的闺秀,何必过份苛求?”纳兰勉强点了点头,说道:“谢谢姑娘关心。”
夜渐浓,两人谈得也越亲切。纳兰容若闻得缕缕幽香,醉魂酥骨,忽然说道:“我去年在京中与你同赏荷花,过后时觉幽香。只道今生不能再闻了。谁料又有今晚奇逢。”冒浣莲何等聪明,眼珠一转,扭转话题说道:“公子是当代词家,我有幸得与公子长谈,若不献词求教,岂不辜负今宵之会?”纳兰容若大为高兴,拍掌说道:“姑娘冰雪聪明,填的词一定是好的了。”展开词笺,提起笔来,说道:“你念吧,我给你写。”
冒浣莲念道:
“最伤心烽火烧边城,家国恨难平。
听征人夜泣,胡笳悲奏,应厌言兵。
一剑天山来去,风雨惯曾经。
愿待沧桑换了,并辔数寒星。
此恨谁能解,绝塞寄离情。
莫续京华旧梦,
请看黄沙白草————
碧血尚阴凝。
惊鸿琼水过,波荡了无声。
更休问绦珠移后,
泪难浇,何处托孤茎,
应珍重:琼楼来去,稳泛空溪。
纳兰容若一面写,心儿一面卜卜地跳,写完之后,苦笑说道:“这首词原来是你特别送给我的?”冒浣莲点了点头,纳兰容若卷起词笺,低声说道:“谢谢你的好意!”
冒浣莲这首词表现了真挚的友情,但其中却又含有深意,上半阀表达了厌恶战争,但为了国仇家恨,又不能不冒着暴风雨去抗争的思想感情。到“愿待沧桑换了,并辔数寒星”两句,便谈及自己对纳兰容若的友谊态度,意思是:我们现在仍是处在不同的两个敌对集团,除非是世界变了,清兵退出关了,我们的友谊才能自由生长,那时候才能和你无拘无束地在星光下并辔驱驰。而现在呢?却是不可能的事。这种战争造成的友谊障碍,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恨事。可是这种恨事,又有几人能够了解呢?
下半阂自”莫续京华旧梦”起,一直到“应珍重,琼楼来去,稳泛空溟”止,更是直接答复纳兰容若刚才的话了。纳兰容若缅怀京华旧事,恋恋于昔日谈词赏荷的好梦。冒浣莲告诉他道:京华旧梦是难于续下去了,你看目前的情况吧,清军琼过草原,在黄沙白草之上,碧血尚自凝结,没有消尽,在这样两方交战之中,那种好梦又如何能够再续下去?我们这段友谊,只好请你比作“惊鸿琼水”,过了便算了。至于我呢?你不必为我担心,我虽然是个孤女,但却并不像神话中的绦珠仙草,离开了天河之后,要用眼泪来浇才能生长的。不,我还没有那样脆弱。倒是对于你,我却希望你自己珍重,你在帝玉之家,正如在“琼楼”高处,可能不胜寒风呢,我倒愿意你能够把持得定,好像在太空中行驶的船只,虽然没什么人帮助你,你也能把稳了舵。
这首词情词恳切,真挚纯洁的友谊远超于一般私情眷恋之上。纳兰容若两眼潮湿,心灵明净,自觉亵渎了冒浣莲珍贵的感情。在烛影瑶红中,紧握着冒浣莲双手,轻轻说道:“天快要亮了,我送你出去吧!”正是。
脉脉此情谁可语,永留知己在人间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